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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乍洩》——97前讓我們快樂在一起
王家衛97年康城影展最佳導演得主,談1997,《春光乍洩》,談地方,談人
這是您第一部在香港以外的地方,請問是否有特殊的考慮理由?
我一直喜歡嘗試新的東西,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此次也不例外。對香港人而言,阿根廷是世界的盡頭,遙遙不可及;此外,阿根廷的製作費用也比較低廉,比起美國的超級製作預算費,是比較可以接受的。另外一個比較個人的理由,我原先想改編馬努艾爾匹格(Manuel Puig)的《The Buenos Aires Affairs》,但是這個計劃最後宣告流產,最後故事變成兩個香港人的故事;我自己也如同劇中的黎耀輝和何寶榮,厭倦不斷地被問到1997以後的香港將變成如何?想離開香港,卻發現越想逃避,現實越發如影隨形的跟著自己,無論到那兒,香港都存在。這或許是一個好的再出發前的「經驗」。尤其,所有的工作人員對阿根廷毫無認識。
阿根廷方面的拍片情形如何?
阿根廷工作時間一星期五天,但是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金錢等待,因而有兩組阿根廷的工作班底,輪班工作;他們很合作,態度也非常敬業。拍片的地點位於Buenos Aires近郊的Boca城市,此處被一般人認為是香港的九龍城:龍蛇雜處,毒品交易走私區;儘管有很多人拿著鎗向我們要錢,但是我們從來未曾有任何衝突發生,拍片過程裡,我們與當地的居民變成好友。
阿根廷酒吧的音樂非常抒情,是那兒的音樂?
巴西的音樂“caitano”,在香港的nightclub裡經常可以聽到,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非常心動,決定用在電影裡。
您的片頭場景以「性」來結合兩人,這裡是否影射「中國」與「香港」的結合?
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如同我所希望的一般,希望1997年以後,我們會happy together,但是實際上的1997年7月1日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能有決定性的答案。我的故事中的兩位主角是「人」,不是用來做為象徵兩個國家的「符號」。
為何最後選擇在Boca而不在Buenos Aires拍?
因為當我到達Buenos Aires時,發現當地的風景,感覺與我想像中的大有出入,我決定前往Boca拍攝;另一個理由,我想見麥當娜(笑)。(註:麥當娜曾在阿根廷拍《貝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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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選擇「男同性戀」為此次主題?
這並不是事先計劃的,梁朝偉與張國榮曾與我合作過數部影片,總是飾演「性感的誘惑者」;有一次我開玩笑說:為何你們倆個不飾演一對戀人?他們那時哈哈大笑。到了開拍的那一刻,他們才知道那不只是一個“joke”。事實上,同性戀的愛情和一般異性戀的愛情沒有兩樣。 |
您此次的作品中,時而出現黑白攝影,時而出現彩色攝影,作為『時間』的區別而言非常模糊;請問您使用彩色黑白攝影,是否存在特殊的考慮,理由何在?
並無特殊的時間上的考量,如「電影筆記」(Cahier du Cinema)所言的:黑白代表過去;彩色代表現在未來。而多是心理的感覺反映到外在空間呈現。這個故事開始於夏天,
然而卻是非常冷的夏天,因而色彩上也使用較為cold的黑白;當倆人又偶然相遇於冬天,當地的冬天很溫暖,心情上一個想再續前緣,一個只想維持朋友的關係,色彩成為人心情的反應,並傳達出溫暖的氣氛;第三段故事裡,兩人決定不再見面,但是,兩人之間的情感仍在,彩色的片段出現,宛如甜美的過去,是一種心情的寫照。 | ![]() |
香港將回歸中國,張元的新作《東宮西宮》因論及同性戀問題而在大陸遭禁演的命運;此次的同樣的題材,在回歸後的香港,有可能再出現嗎?
很多香港的導演害怕1997年後,新的電檢制度將危及電影工業,許多以「同性戀」為題材的電影,趕在大限前搶拍完成,趕搭最後班車。只要我們想拍,就一定會有機會,先拍了再說。
您拍片之前,可已經有劇本?
「即興創作」在我的電影裡佔有相當的比例。我一向不喜歡「固定」的、死的創作;通常劇本都是到最後拍攝前一刻,根據當地的人物、地方所獲得的靈感來創作。主題都是在拍攝的過程中,慢慢摸索而誕生。比如《春光乍洩》一片,原本只預訂拍攝8星期,最後又延長4星期;我個人非常喜歡這個彈性。
談談你的剪接?
通常「剪接」是為了「建構」一部影片;而我則是為了「摧毀」一部電影。我剪去很多我喜歡的部份,只留下必要的部份。而空間、時間的連續性、物質性等皆被摧毀。
您被法國影評界讚譽為開創現代中國電影視覺與語法的大師,您認為……
事實上,我的作品一直有連續性及彼此相連,如一個作品的不同面或不同元素……,作品本身的意義只有到作品完成的那一天,才能真正地知道結果為何。但是,我所有的作品都圍繞著一個主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
可否談談您與杜可風的合作關係?
他的中文非常流利,我們沒有溝通上的問題。我和杜的合作經驗非常exciting,因為大部份的cameraman都要推動他們,監督他們以達到我的要求,而杜總是做得太過頭,需要我節制他的創作。
您的影像剪接皆傳達一種「流動感」,「速度」,宛如舞蹈;這個風格已經成為你的trademark;這是你意識下的產物?
這個風格的產生與受限於經費、時間,香港狹小空間及未能得到官方的允許時必須偷拍,這些因素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工作人員必須使用移動攝影機和既有的光源來拍攝。我們被訓練成在困難貧乏的條件下,能達到最好的結果。而杜可風則是非常優秀的攝影師,總能使成績出乎意外地好。
你可否談談演技指導?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排練,所以演員本身的想像力、演技精準度是很重要。此外,我的走位較多。
時間方面?
對我而言,時間並不存在任何意義可言,只存在時間的「變遷」。
瀑布一景,拍得壯觀美麗……,有什麼象徵的作用嗎?
代表這個城市的sexual energy。在這個國家裡,15個女人對一個男人。
中文名《春光乍洩》的選擇理由?
這部片的片名是一開始就已經定好了。此外,安東尼奧尼的《Blow Up》在香港的中文片名也叫《春光乍洩》,當時我想:要是我也能用這個名字就好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部電影的原著來自一位阿根廷的作家。我覺得什麼事情都講一個「緣」字。一路一路堆起來,結果什麼東西都有關聯,電影也是。
探戈的舞曲在night bar中,配合舞蹈,在那樣的氣氛下非常完美。可否談談本片音樂方面,為何選擇阿根廷及Tango?
對我而言,音樂並非為音樂,而是音效的一部份。音效包括城市中各種聲音;而探戈的作用在於連結兩人。音樂的tempo有時比音樂本身更重要。
為何在戲中途加入第三個人物?
沒有特別的原因,只因為我看過他的其它片中的演出,非常喜歡所以也請他在戲裡插上一角。
戲中的「空間」與康城的「空間」,有何不同?
對我而言,真實的空間比形式上的空間來的重要得多。電影節的「康城」好比香港:每個人都很匆忙,人人都帶著流動電話,商家、媒體到處都是。康城和香港沒有不同。
最後,您是否可說說您的作品本身……?
抒情,愛的影像,隱喻。有些時候,我們遠離愛很久而不自覺,相愛的人都希望happy together;當分離時,彼此又都變得不同又相同,因為他們同樣感受自己被情感折磨的痛苦或讓另一個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