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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王家衛的它與他
王家衛的名字是香港影壇的焦點,平日都是別人讚他,今次終於有機會說說他自己的意見,談談它——他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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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對王家衛的反應很極端,一是盛讚,一是詆譭。記得《阿飛正傳》推出時,毀譽參半;《重慶森林》上映後,文化評論界鬧得滿城風雨,無人會放過談他電影的機會,但王家衛從來由人談論,沒有主動談他的感受和意見,所以今次訪問,除了談他快上映的《東邪西毒》外,更重要的是和他討論一下它——他的電影。
最後我們會發現王家衛從事電影工作多年,不是因為鍾愛電影,只是由於他喜歡在電影裡尋找和享受另一個世界。對他來說,電影最後甚至可以是無的。 |
《東邪西毒》一個總和
《東邪西毒》是根據金庸小說裡東邪和西毒兩個人物而構思,但據聞這部電影中的故事與小說沒有甚麼關係。
不是無相關。我們拍《東》是想講另一個故事的,最初開始是鍾意個名,東邪、西毒是兩個女人(註),但後來我們買版權,發覺買東邪西毒與買《射鵰英雄傳》的版權是無分別的,大家便覺得為何不拍《射鵰英雄傳》呢?而我又很喜歡看武俠小說,於是便想試吓拍《射鵰英雄傳》,但我最有興趣的人物是東邪、西毒,因為東邪是飄逸,很憤世疾俗,大家都覺得他很有型,但其實我自己對東邪的看法又不是這回事,我覺得這個人很自私;至於西毒,我鍾意他是因為他這個人最悲劇,開始時我想和金庸接觸的,因為他在設計這些人物時必定有想到一些有關他們前生的事,而沒有寫出來的,可惜無法接觸他,於是我開始構思這些人物的故事,反而這個做法讓我有更大的創作空間,我幻想東邪、西毒和洪七公年青時候會怎樣,那麼我便自己develop了另一個故事,所以我的故事完結正是《射》故事的開始。
是否因為純粹對東邪西毒這兩個人物有興趣,所以用古裝的形式拍攝這部戲?
第一,是當時潮流興古裝片。
即是兩年前?
是的。第二,是我從來沒有拍過古裝片,我一直覺得古裝片會是很好玩的,可以天馬行空。
別人拍古裝片總有特別的原因,如借古諷今,或想拍武打場面,你的古裝片又如何?
我沒有那麼大野心,我只是試吓拍。古裝其實是很難拍的,我用了一個最easy way out的方法去拍,最現代的處理,而且我無看重階層,但古裝片其實是很formalistic的,如不同階層有不同的禮節和生活。我們就是花時間去考究他們的生活方式也是荒謬的,無論怎樣做出來都是假的,就是連斟茶,吃飯的小節也考究,又怎樣?你始終不知道是真定假。
還有我們拍《東》時才發現大家經常忽略了一點,我們最初的意念是要張國榮去報仇,後來我看有關中國復仇的書,講古代人復仇有很多rules,然後我想一個人若要替親人復仇他起碼要花上十幾廿年,而有一樣嘢我們從來無提及的是當時由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是要經過許多了無人跡的地方,他開始不懂得說話,又或開始自言自語,經過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經歷,最初的動機便變得模糊了,而中間那段旅程和時間是古裝片從來無強調的。
不如拍一部古裝公路電影。
我本來想由黃河的源頭,即青海那邊一直拍到去壺口,跟著河流一路追去,但難度實在太大,無辦法支持得住,而且根本無可能。找張國榮、林青霞這些演員跟你拍公路電影啊!
我們看《The Searchers》會很感動,用那麼多年去找一個人,他真的體會到時間的轉變,在找尋過程中,他要為生活,要賣嘢,這是十分好看的一部戲,令人看到人生和那個闊度。
後來變了現在《東》的故事?
由於不能走動,便變成stay在某一個空間。
《東》是否主要還是講感情呢?
最重要的是講感情。我將自己很喜歡的小說放了入這部戲內,這個故事其實是一段半生緣,是東邪西毒和一個女子的半生緣。
《東》會否只是採用古裝片的模式,而談的還是現代人感情問題呢?
有些感情是永恆的。而我到了這個最尾的階段終於發覺《東》原來是講什麼的,還有《東》和我以前的戲有甚麼關係,其實,全部都是講被人拒絕和怕被人拒絕。《阿飛正傳》中每一個人都被人拒絕,他們害怕被人拒絕,所以就先拒絕別人,也有說被人拒絕後的反應,譬如張曼玉怎樣克服問題,劉嘉玲又知何等。《重慶森林》也是這樣,不過可能我自己改變了,所以戲結束時是open的,王菲與梁朝偉的感情雖似是而非,但始終他們也可以接受對方。但《東》是最「杰」的,因為我覺得《東》是頭三部戲的總和,戲裡所有的人都害怕被拒絕,而被拒絕後怎樣渡過這些日子,如林青霞會變成一個精神分裂的人,變成兩個人,用另一個人安慰自己,給自己藉口;梁朝偉則用死拒絕所有的事,他接受不到自己走回頭路,但他不能不返轉頭,因為他很鍾意妻子,然而他亦沒給機會自己或原諒自己,最後只能以destructive的方法去解決問題;張國榮也一樣,他一直躲在沙漠裡,因為他自從被人拒絕後,便不要再踏出第一步;梁家輝飲過酒後使自己忘卻一切,其實也是一種逃避方法。所以到最後才發覺所有的總和只是道出「被人拒絕」、「逃避」等問題。有人說我的電影是講時間、空間,其實唔係,可能只是和我自己有關係。戲裡人物也因此很封閉,不容易表露自己,怕會get hurt。
張國榮在《阿飛正傳》裡,是一個很沉溺的人物,又可以對身邊的人很大影響,有時甚至能操縱別人的情感,在《東》裡,你又如何處理張國榮的角色呢?
最初我是叫張國榮做東邪的,但後來發覺他做東邪便一點驚喜也沒有,因為大家都expect他會是瀟洒倜儻,像《阿》的形象,所以我就不讓他做東邪,要他做西毒。西毒經常懷恨在心,有很多心事,加上他是個孤兒,所以他很懂得保護自己,他知道不想被人拒絕的最好方法便是先拒絕他人,這是他的做人態度,他永遠封閉自己,不讓別人接近,後來他終於明白這樣是唔work的,也明白有啲嘢過咗便會錯失了機會。他這個啟發大部分來自對抗的對象死了,另外,是來自洪七(張學友),這個人永遠不覺得被拒絕是件難堪的事,他認為是對的事,便會去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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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中張國榮沉溺於自己的世界,《旺角卡門》中華仔過份執著,像是只有死路一條,但《重》給我的感覺是樂觀了很多,雖然《重》跟前兩部戲一樣,所有人的感情在時間上都是mismatch,但至少《重》在結局時給予了梁和王一個possibility去發展 ……
但我覺得《東》會更寬闊。做《東》後期時,我會將它和《重》比較,但《東》的份量比《重》重得多,因《東》在深度和闊度上比《重》來得heavy和更複雜。
你的電影在燈光及營造氣氛方面花不少心思,《東》又怎樣處理?
《東》的主角其實是那個寬闊空間,但最大的困難是我們不用蠟蠋,但在古代,光源是來自蠟蠋,我們打燈,杜可風都盡量避開蠟蠋,這樣他可以發揮得自由一些。而我們這次拍完出來的正片,是再做了些工夫,才成為觀眾在銀幕上看到的效果,影片出來的視覺效果很好,實在要感激「宇宙」的呂姐幫忙。
《東》有很多人物,是否由很多個故事組成?
是用張國榮一個人串起所有故事,張國榮是軸心,每個人都經過他,而故事就發生。
你每部戲都會有新鮮的東西帶給觀眾,《東》又如何?
今次最新鮮的是我做很傳統的東西。不會很難睇得明,其實都很白。還有最特別的是《東》用了許多旁白,我開始接觸武俠小說時是聽收音機,小時候晚上總是躲起來聽收音機,感覺很親切,所以我今次用很多旁白,試看看可否放在電影裡,所以這部戲是聽也聽得明的。
現在的港產片有用旁白的趨勢,會否變成濫用?
旁白是其中一個觀察事物的視點,要控制得很好,否則便會依賴了旁白表達。是不是一定要像Bresson一樣,要用那樣克己的方法?Bresson教曉我們不要做多餘的工夫,用精練的手法表達,但如果世界上個個都像他一樣,便會很dry,就像食嘢一樣選提煉得最精華的維他命丸來吃,所以可以有多些不同選擇,譬如睇Satyajit Ray的戲,你會覺得盪氣迴腸,也有另一種經典美,所以不用個個都做同一種戲,一個一個school咁出來。
在你的電影中對白往往能夠精簡地刻劃人物的個性和感受。
我自己覺得其實不算是很好的,真正好的對白就是高達的對白,我們的對白只屬文藝腔,高達的才算是poetic。
為何你的電影花了那麼多時間在剪接上呢?
我通常會找一個我信賴的朋友替我剪片,然後我便可以用較客觀的角度去分析。其實,《阿》不是剪得很久,譚家明只用了三個星期便剪完了,《東》之所以剪那麼久是由於故事結構始終未搞得掂,《東》有很多零碎故事,如何將它們組成整體的意念,是我們一直未能解決的問題,直至最近才能解決。《重慶森林》也不是剪了很久。
但見你剪來剪去都像不合心意。
最大問題是我的電影不是由故事出發,若跟故事出發,必有起承轉合,一定是一場接一場,但我的戲是跟人物出發的,容許很多possibilities出現。
可能是由於這些possibilities和那非主流的敘事方式令人討論你電影時總離不開時空問題。
現在大家講戲,只是借戲來說自己的taste和看法,他們的講法便變得完全與我無關,我開始覺得自己是object,讓他們藉我這個object去講自己的想法。
與輿論看重你有關嗎?
我覺得不是,我和我的戲似乎變成一個topic,這並非壞事,只不過我覺得現在的傾向出現問題,有時真的想說句:「喂!唔好入咁多嘢落我數度喎!你哋自己鍾意咁之喎!」
但你的電影確是文化界爭論的焦點。
可能我的電影裡有太多線索,讓他們develop一套說法。
你的電影沒有慣常的敘事方式,結構較散亂,而人物往往是很有疏離感,於是有人說你的電影是解構主義。
我的戲和解構主義是沒關係的,可能你在裡面找到蛛絲馬跡,但我從來不是從這點出發的,我唔係David Lynch。
香港大學裡有某些課程很喜歡討論你的電影,多是與後現代主義、香港文化、懷舊意識扯上關係。
後生仔應該不要聽那麼多別人的話,這樣會變得老氣橫秋,後主仔應該可以好直接,自己多些看電影比聽人講好得多。很多人將理論放入電影裡漸漸便會發現看電影看得很無癮,變成一條formula。其實我自己也經歷過這個階段,開始鍾意睇戲時,你會睇很多影評,就像玩緊一個遊戲,看到些線索,便對號入座,其實我覺得這又怎樣?有人說個form要這樣,個structure要那樣,結果又如何呢?我只想問:「你想點先?」
你是否很抗拒理論?
我覺得人總係會經歷這個階段的,只不過你要有一日跳出這樣嘢,不要沉迷下去,否則真的會老氣橫秋,如果一個「靚」仔走來同我講一大堆道理,我真會瞓低!其實這個問題在台灣是更明顯的,他們十來歲的青年便成個學究咁,不如經歷多些,創作多些更好。
愈來愈多中國的影片參與海外影展,我們也發覺有些變相不是中國電影,而只是為外國人服務的電影。你的電影也開始到海外參展,《東》已送去參加九月威尼斯影展,這樣會否左右你的創作來迎合某些對象?
你們都說我連香港市也不理,我會這樣做嗎?其實我也不喜歡那些電影,我覺得那些電影像以前星光村一樣,即是做緊一些別人想看的事。其實是sell緊一些很stereotype的形象出去。
我覺得值得尊敬的應是Tarkovsky,他就是流亡到海外都拍一些很真實的東西,他的電影很deep,像《Nostalgia》裡最後你看到他將電影獻給兒子和故鄉,你便會很感動,你會覺得他是個至情至聖的人,沒有考慮到出來的效果會怎樣。
所以有人說我拍電影是給影展的人看,其實不是,因為我的電影是不適合影展,也不符合影展的口味。譬如有人跟我說《東》可否講吓九七,這樣評審團會很有興趣。但我覺得咁又點啫?對鬼佬來說,他對香港有幾多了解呢?他們只不過拿著個題目講吓,即是一個共同語言。
總之我覺得是將外國人有興趣的元素放在電影裡。
即是你要在他們遊戲規則裡跟他們玩,但我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
我看你的電影花很多時間在editing,你覺得電影是在現場direct那刻重要,還是editing重要呢?
每個步驟都重要。還要視乎你是那種導演,像希冶閣那些便無所謂,因為他拍的時候已有清楚的意念,所以他的戲無人識剪,只能由他自己親手剪。我在拍時,有大概的意念,但不是很準確的知道每個shot要跟那一個,我知道需要些什麼,然後在剪片時再選擇一個最好的表現方法。
可否談談你與譚家明的關係。
我與譚家明在七、八年前合作《最後勝利》時認識,之後一路合作,所以與他很有默契,他其實讓我學了很多東西,尤其在電影技巧和場面處理方面,我記得拍《旺角卡門》第一日,我很混亂,於是問他應該怎樣拍,那天正是拍劉德華在大排檔那場,他提了我一句:「你為何不當這是一條血路,要殺入去呢?」他不是一個擅長營造戲劇效果的人,但他容易道出那個感覺,如你捉到的話,每樣嘢他都有一個睇法。比如他說:「你拍張曼玉在電話亭等,那裡其實是一個深淵,她後來究竟怎樣走出來?」他會這樣睇嘢,但我不會這樣睇的,但他講給我聽後,我會覺得是可以這樣處理的。
大家常留意你的戲有沒有《阿》的影子。
其實大家的心這樣想,自己便覺得這樣吧,也沒有深入地看。《阿》對我來說其實影響不太大,它只是一個過度,是一個階段,是我小時候看事情的感覺。
你是否很懷舊?
以前是,現在唔係,由《重》開始唔係,所以《東》與前兩部電影是一個階段,《重》是另一新階段。《東》其實是很開闊的。我成日都好想學一種戲,睇開頭好似無嘢的,怎知到最後所有啲嘢走晒出來,去到一個很大的climax,令觀眾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大嚇一驚,而《東》就能做到這樣嘢,所以到最後令到張國榮go through整個過程然後離開。
電影到最後可以是無的
形容你的電影總離不開五個宇,「叫好不叫座」。「叫好不叫座」最可能的原因是你的戲很深,大家頂唔順,只會留給文化界爭議,而普羅觀眾就不願買票,會否覺得自己的戲是這樣的?
會,因為大家都覺得這個人的戲始終不明顯,很飄忽,如大家看《阿》時,會expect看《旺》,看《東》expect看武俠片。所以繼續下來便要大家估到「佢拍啲嘢係咁㗎啦」,讓大家接受先,買不買票還是觀眾決定。其實,《阿》和《重》都是試驗自己的講故事方法,《東》是成熟些,我覺得到我說話的方法能reach到某個程度的時候,就會okay。我不贊成別人武斷地說我的電影是藝術片,那有藝術片呢?從來只有電影的藝術,沒有藝術電影,只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便是做到好了。
你的電影賣埠情況怎樣?
自從《阿》開始好些,《重》和《東》都可賣去法國和日本了。其實,我一直強調要找一個空間,要明白自己的觀眾量有多少,然後在這觀眾量的預算中,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戲,不要免強自己,譬如拍《東》我有很大負擔,因為我知道賣埠會很高,而賣埠這樣高,他們一定會expect一啲嘢是for mass audience,那樣我就要用某些元素去面對那麼大層面的觀眾。但拍《重》就輕鬆得多,因為我只要在那個budget內完成,而一些接受我的觀眾來看便okay。如果能夠有預算,我拍戲也會輕鬆很多。當你一邊test個市場時,到有一日大家都知道王家衛拍出來的是什麼就不會反面,不會割椅,不會媽媽聲,總之大家知你拍的就是這些東西,觀眾接受,我又輕鬆,亦沒有人損失,這便是最好的。
現在拍戲是否壓力很大?
我覺得這些壓力對我是唔fair的,點解要有咁多聲氣呢?個個都在拍戲啦!他們的聲氣令到我的工作進行得很困難。有時會有很多傳聞,根本沒有那回事,但他們的態度是,係唔係都講咗先,然後迫你出來澄清,我覺得這很影響我的工作。
你拍電影有什麼目的?
無目的。
因為鍾意電影?
唔係。第一是電影是我的工作;除此以外,電影給人最大的樂趣是你可做好多世人,你可以創造一個世界,安排許多的人,說得不好聽就是play God,像看希臘神話一樣,放些人上去,看人點跑點行。事實上,你可以跳入去角色裡,經歷許多的生命。
喜歡哪些導演?
很多,數不清,其實每個階段都不同,如早期我喜歡看西部片,跟著看日本片,發現好正,然後又看歐洲片,又好正,但好的電影永遠都擺在心的。我記得我跟譚家明說笑,如果你屋企火燭,你會帶走哪幾部戲,你個Iist其實會不斷地轉的,可能那時你便知道那幾部電影對你最重要,但最後你可能發覺火燭的時候,你寧願帶個passport,也不捧那些帶影碟走,因為電影到最後可以是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