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譚家明的動與靜


 

 

譚家明的電影技法相當洋化,在他的影視作品中常會看到外國名家的影跡。他的電影風格,似乎很注重動與靜的關係,不過他的冷靜與精細,在小螢光幕上顯然較易舒展,拍到大電影,特別在時下過激過雜的風氣之下,他就有點動靜失措,往往追求劇烈的衝擊,而自身再難保持平衡。《烈火青春》本來已經拍出神采,又被從天而降的赤軍殺手橫加破壞,格格不入,失去譚家明冷靜含蓄的特長。

 

譚家明能夠拍攝小動小靜,但對大動大靜仍無把握,這是他有待突破的難關。《烈火青春》其實不但有佳句,還有佳段,動靜把握得較為自然生動,像夏文汐掉落泳池,葉童的衣箱擲落樓下,都是突然而合理的震盪,打破了人際僵局,從而發展了情緣,張國榮為葉童作信和送信,拍出主動與被動身份的巧妙轉換。他在鐵閘外遞信時,對方猛拉鐵閘,他驟然縮手,被迫進入尷尬的處境,正是譚家明最拿手的動靜絕招。整段長戲,由靜坐作信,到被大肥婆推落樓,變化多端,妙趣橫生。  

 

《烈》片兩對青年在鄉村別墅閒居,則拍出和諧寧靜之樂,動與靜在此恰然調和,他們散步,躺睡,東看看,西談談,就是這樣平淡的情景,卻傳出舒泰的電影魅力。他們提著燈,拿著食物,梅花間竹地入屋聚餐,散漫的場面調度,構成迷人的旋律。  

 

 

《烈》片這些青春戲,有激動,有憩靜。譚家明拍到此片,才開始在大銀幕上瀟洒起來,開始動靜得宜了,雖然距離我們對他的期望尚遠,但至少回復了一點神采。但此片何以又會搞出赤軍狂殺的瘋狂自毀尾巴呢?看來譚家明在構思的時候,大概希望突破小動小靜的局限,而想拍攝較大較強的衝擊,特別是香港社會華洋文化交雜的矛盾,觸及西洋化、東洋化和基層華人青年的問題,利用東洋刀的狂斬,對香港人的文化屬性進行諷喻。但此片的理念架構太薄弱,承擔不起這樣重大的矛盾問題,導致支離破碎。

 

《烈火青春》其實並非性愛那麼簡單,還很努力地企圖表現典型殖民主義化的香港青年問題,片中上層時髦青年十分崇洋,有一場是張國榮戴著英國歌手大衛寶兒的面具,夏文汐把它剝掉,自己披上日本和服,表演歌舞伎,象徵暴發的東洋取代頹廢的西洋。最有基層華人魯直性格的湯鎮業,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亦有疑問,要「問過阿媽才知」。他雖然在面對日本赤軍時充滿民族自尊,大演中國功夫,卻像小丑那樣,被日本仔斥責他不懂武藝真諦,還說中國傳統全靠日本保存,他頓時口啞啞。

 

日本的衝擊凌厲,殺得片中青年無從招架,全靠較具母性本能的葉童(影片暗示她懷了孕)獨力挽救。此片顯出了對中國文化失去信心,對日本則既不滿又羨慕,夏文汐說日本的吸油劑害人,但她本身卻為日本人獻身送命。就連葉童,也是滿口日語,嚮往東京。此片前後矛盾,各部份連貫不起來,態度混亂,正好表現了譚家明在文化上找不到立足之點。

 

譚家明的作品較多知識份子的疑慮,他最佳特質是冷眼體現人際微妙動靜,此點其實暗合中國傳統的靜觀要旨,若能擺脫文化型態上的矛盾,盡情發揮,成就必高。筆者覺得,何必一定要談大問題,追求過雜過激的發洩呢?事實上一粒微塵已可觀照世界的動靜,不一定要火山爆發的。 

 

1982-12-10


明報,明報晚報

LeslieCheungCyberworld © 2024 ,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