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白髮魔女傳》一股清流


 

 

文:吳君玉

 

它不是沒有瑕疵,但它卻予人一新耳目的感覺,把正邪是非,以至久被徐克武俠風格箍捏的形勢都扭轉過來,是反潮流的一個佳作。

 

老實說,《白髮魔女傳》並沒有一向令人側目的幕後創作班底,很容易便被人視為跟風的平庸之作,然而結果卻是出人意表,劇本清新動人,武打場面的拍攝手法風格獨特,實在是近期港產片中難得一見的佳作。

 

編劇在電影初段開宗明義地藉著師傅對主角卓一航(張國榮)的教誨帶出「正邪不兩立」的題旨,但故事發展下去,卻不像徐克的電影般把「正邪」表現成一個抽象的理念,作為劇中人物絮絮叨叨、故弄玄虛甚或言不及義的討論焦點。「正邪」在這部電影裡,被還原為人性化得多了的「是非」觀念。卓一航對於「正邪」有非常簡單但清晰的理解,他自少便覺得做個好人是自然不過的事,再不會比像兒時救走將被宰割的羊更複雜,儘管這很可能並不符合成年人的道德標準。善對於他,與其說是一種自少便受潛移默化的道德規範,不如說是他天生性情便趨近的一種天理,沒有理由不如此做。

 

正如他覺得沒有理由要濫殺無辜的人一樣。從卓一航與他師傅的爭辯中,我們便見到他斬釘截鐵地堅持自己不會為任何模糊的群眾利益而去作一次惡或犧牲任何哪怕只是微末的價值,若要他身不由己,他寧可不在江湖。電影藉著吳三桂這個歷史人物的插入把「正邪」這命題的論述從虛渺的武俠世界拉近至現實世界的場境中。

 

吳三桂這人物在整個戲劇結構中擔當了重要角色,這並不是說他對主角的性格構造方面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帶動了什麼危機,正如一些港產片慣用的技倆。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主導或左右到卓一航性格的發展,童年時代與吳三桂的偶遇,令他難忘的便是他得以無拘無束地酣飲,而並非什麼英雄氣慨。在城牆上吳三桂所謂為大局著想不惜濫殺無辜的行徑,在卓一航看來,也正是他一向耳熟能詳的教訓的一次殘酷的體現,至於吳三桂所說的「英雄造時勢」,對主角而言,也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無需爭拗的句子。

 

及至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斷送大明江山,由觀人於微的卓一航淡然進來,所發出的那種對歷史悲劇的荒繆感和無奈慨嘆,絕不比一個匹夫咬牙切齒的吶喊薄弱。到了姬無雙假扮師傅質問卓一航為何不早些聽從他的教誨,卓一航悲從中來,對師傅逝世的悔疚、對自己信念的動搖、對鬼魂乍現的驚懼錯愕,全都在一瞬間自內心湧現出來。  

 

這種拼發出來昇華力量不是平鋪直敘的故事結構所可以造就而成的。沒有吳三桂這人物的插入,便沒有感情的轉折空間。沒有「清兵已入關」所帶來的歷史隔離感作對比,師傅與師弟被殺所引起的切膚之痛沒有那麼深刻。沒有吳三桂的出爾反爾,反襯卓一航信念理智和與世無爭,到了師傅質問的那個鏡頭裡(甚至不是一場戲!),他對自己的自足系統的懷疑便沒有那麼徹底。  

 

種種理念的討論到此基本上已戛然而止。可能有人會問,究竟人應否犧牲小我(其中不只是指自我)去完成大我?就好像陳家洛所要面對的一樣。但筆者認為這只有留待道德家或者更有體會的藝術家去解答。《白髮魔女傳》的編劇與導演已就他們有的素材創作出一部人物性格完整、感情真摯、進入情緒而並不亢奮的電影,這已是很重要。

 

另一方面,《白髮魔女傳》作為-部武俠電影在表現手法上,亦突破了同類型電影的框框,較完備地層現出它另闢蹊徑的成果。在闡述這點之前,不得不先辨識近年港產武俠電影的流派。

 

眾所週知,徐克側重空間上的開拓和奇詭的招式來營造種種氣象萬千的視覺效果。早於《蜀山》時劇中人物已上天下地,在山嶽間飛翔,在壯麗的石窟裡鬥個地動山搖,這種種均是借空間的拓闊來發揮其對武俠世界天馬行空式的觀念。及至徐克配合講究武打身段的流麗,採取風吹草動式意象先行多於傳統的分鏡頭法,以及天生獨具古典浪漫直覺(其代表作無疑是《生死決》中意境淒美的絕崖決鬥)的程小東,我們可以想像二人如何互補不足:徐克借程小東的美感來潤飾他自己有時近乎囫圖吞棗的武打場面,而程亦吸收徐新奇的意念來打破其武打設計的界限。二人合作,自《倩女幽魂》起便獨步影壇。

 

至於講究硬橋硬馬,紮實的正宗武術招數的袁家班(其中以袁和平為最突出)卻呈現武術電影的另一種強調人體力量的面貌。但單一的武術較量,畢竟不能吸引大部分觀眾,故武打動作所潛藏的諧趣因子便被發掘出來。後來袁家班配著徐克,其尊重武學正宗,崇敬宗師的素質才得在《黃飛鴻》電影系列中獲得表現與提昇。

 

至於元奎,他的想像力不及徐克,又沒有袁和平對傳統武術的感情,更缺乏程小東的古典浪漫直覺,他主要專注於場面設計,運用一些類近京劇武打雜耍功夫。如果說「武」的意義對於程小東來說是「武俠」,對於袁和平是「武學」,對於元奎來講則無疑是「武藝」,用於比武的擂台上,「武」可以打敗其他紈絝子弟,「藝」則可搏紅顏一笑。

 

可惜各家各派在武俠電影的潮流,均太偏於場面和招式的投計,反觀《白髮魔女傳》中無論正邪兩派的武功招式其實都並不新穎和複雜,正派武功的笨拙固然被邪派所嘲笑,大邪派姬無雙的武功也不見得怎樣詭異和厲害。然而多場設計並不突出的群打獨鬥在種種嶄新的拍攝手法的表現下,卻也達到賞心悅目的效果,並營造出一種明快、簡潔而有力的武俠電影新拍攝風格,其中技法包括本來是很富時代感的,令菲林高度曝光以生眩目效果,和快格拍攝之後加格沖印做成動作斷續但迫力接踵而來的手法。

 

此外導演亦運用一些巧妙的拍攝手法,例如在一個手搖鏡頭內,藉著一些影機運動,使演員正身與替身的調換可以避過觀眾的視線。因此觀眾可以在一個鏡頭內,看見凌厲地把壞人打至倒下的主角面部特寫,然後攝影機順勢搖向壞蛋著地的位置,其時演員正身已走出拍攝範圍,攝影機才再又搖向視平線,我們便會見到演員替身起飛腳踢倒另一個壞蛋。這種手法的好處不單是令到演員正身和替身可以在同一鏡頭內出現,令動作一氣呵成,更容許多過一種替身,其中包括不綁威吔的,綁威吔的、甚至綁過江龍,拉起綁在身上的威可以令人上升,拉過江龍則可使人橫向飛渡的採用。

 

再加上導演頗見心思的分鏡頭、節奏明快的剪接、攝影師的專業攝影(包括唯美構圖、一絲不苟的打燈及準確的影機運動),構成一部製作認真的電影,這比起很多借快速剪接為名、掩其製作簡陋為實的武打電影無疑更值得肯定。(製作的簡陋包括佈竟的馬虎,最明顯例子有《東方不敗》中東方不敗與令狐沖決戰背後的城樓;不顧影片質素下降,將菲林反轉便當作另一個方向不同的鏡頭等)。

 

當然,《白髮魔女傳》並非十全十美,很多關鍵的情節例如狼女警告卓一航她最恨別人不信任她,以至二人產生誤會等都不免給人匆忙交待過去便算的感覺。另外不太合情理的狼女受苦以脫離邪教一幕,似乎也是為了鋪排尾聲的煽情效果而出現的。但即使有這些缺點,這部電影也足以教人眼前一亮。

 

1993-09-00


電影雙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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