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從警察到漫畫家 吳宇森正集到續集的轉變


 

 

文:馮若芷

 

《英雄本色》一直存在看一種衝突。片中並存着兩個對立的社會--浪漫的個人英雄社會及無分彼此上下的社會。此亦是《英雄本色》與其他英雄片(《不夜天》及《人民英雄》除外)不同的地方。所有英雄片一直都在強調一個封閉的英雄社會,亦是唯一值得大家去歌頌的社會。片中各主角全無選擇餘地,既然片中只有一種社會存在,他們便注定永遠無法擺脫成為英雄的命運。英雄主義本來就是一種極端的浪漫主義,因為它相信個人能夠衝破社會的限制去幹-番大事。《英雄本色》企圖打破這種純浪漫主義。布來希特曾經說過只有在一個不健全的社會中,人們才會將自己多餘的精成去創造英雄事蹟,因此只有一個再沒有英雄存正的社會才是一個健全的社會。因此,在布萊希特後期的話劇中,主角永遠不是英雄而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英雄本色》便是在正塑造出一個英雄社會之餘,同時塑造了一個英雄社會以外的生活方式一一布萊希特式的社會。  

 

電影的英文名是 “A BETTER TOMORROW”。對於英雄來說,他們只有現在,沒有將來,因此更不會有一個「更好的未來」。但布萊希特則主張為了有個「更好的未來」,人們現在便應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

 

曾江的的士公司便是一個典型的布萊希特式社會。伙計全部着了制服,上下一心去工作。當曾江說:「我們這裡沒有大哥」的時候,他其實已表示在車房社會中沒有個人英雄存在。

 

張國榮一直想做英雄卻又處處碰釘,最後成為電影中最INEFFECTUAL的男主角,便是因為他是一位警察。正如金興賢在片中說:「警局中是沒有個人英雄的。」

 

電影中段出現一班兒童合唱「明天會更好」的場面。他們穿著制服,與車房的工人一樣。在合唱團與車房社會中,人人均等,既然沒有英雄的個人主義存在,我們便能齊心合力去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希望「明天會更好」。

 

在片中,周潤發是唯一的真正英雄,代表著片中的英雄社會,而曾江則是片中布萊希特社會的代表。至於狄龍,他的角色在片中最大的作用(FUNCTION)便是要在英雄社會(周)與布萊希特社會(曾)當中選擇其一。這個選擇在一般英雄片當中就從來不會出現了。  

 

那麼到底導演對這個選擇又有沒有表示意見呢?吳宇森選擇了演一個台灣警務人員,那角色成為導演在片中的化身。他在目睹周潤發在台灣報仇,留下滿地屍體的情形時,影機用了一個慢鏡TRACK IN去強調他當時面上的愕然和悲憤。這鏡頭正好沬煞了周潤發報仇時那組MONTAGE所給觀眾的快感。(就正如《幾許風雨》這首歌作襯底音樂來UNDERCUT 周潤發細說當年英雄事蹟的獨白,使那場戲添上幾分滑稽。)導演對於英雄社會的英雄行為有多大贊同,相信在這一個鏡頭中可見一班。

 

此外,狄龍在「明天會更好」一幕中,終於決定幫助周潤發重返英雄老路。但當他離開後台的一剎那,便好像被黑暗所吞沒一般。與此同時,「明天會更好」的歌聲還是清晰可聞。這一幕很明顯的肯定了合唱團的團結社會,而否定了狄龍所回歸到的那個個人英雄社會。  

 

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幕,狄龍終於有所決定。他放棄了英雄主義,決心要受法律的制減,希望在出獄後能夠重投或創造一個自己的布萊希特式社會。

 

《英雄本色》的中英文片名其實使是一個對比。它表面上在歌頌英雄的本色,而實則在否定英雄,希望人們能夠為了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而擺脫命運,建立一個沒有英雄的團結社會,因此縱使《英雄本色》被各影評說成是一套極度浪漫(在寫情及拍攝手法方向而言)的電影,此片始終是有着一種反浪漫英雄主義的堅持。

 

但到了《英雄本色II》,這一小點的堅持已不復見。《英II》與其他的英雄片一樣,塑造了一個封閉的英雄社會。除此以外,觀眾在片中找不到任何其他生活方式。一班主角,除了在英雄社會中當英雄外,根本沒合其他的選擇。 

 

曾江的車房社會在《英II》裡的EQUIVALENT就是周潤發在紐約的餐館社會。但在這餐館內,人人都叫周潤發做大哥,而他亦很樂意接受這個稱呼。餐館社會中的成員雖不是大英雄,卻個個有槍在身。這餐館無疑便是一個小型的英雄社會。換一個角度看,既然全片只有英雄社會的存在,它便容納不了曾江的車房社會。因此,電影裡只見到曾江的辦公室(一個較個人的空間),而不能見到車房中工人工作的地方(一個表現團結力量的空間)。車房這個布萊希特或的社會已經被餐館那個英雄社會濟了出去。  

 

金興賢當年一句「警局中沒有個人英雄」在《英II》裡亦找到了解決方法。警察局中不是一定沒有個人英雄,方法其實有一個,那便是去當臥底了。這樣《英雄本色》裡那個INEFFECTUAL的張國榮,到了續集便能搖身一變,又成為一位大英雄了。  

 

至於曾江也不甘後人,以前什麼「沒有大哥」的豪語,今日亦當從來沒有說過,不需要任何人的哀求,也肯為狄龍他們製造炸彈,還堅說:「我得架」』要和大伙兒一同當英雄去殺敵。  

 

狄龍在《英雄本色》的作用,是去做一個徘徊在兩種對立社會中間的人,但既然續集裡其中一個選擇已破除去了,他的作用亦隨之而消失,反過來變成續集中一個INEFFECTUAL的英雄。

 

在《英雄本色》裡導演的化身是吳宇森自己。在續集則由良鳴的角色取代了。《英》片的吳宇森或多或少在電影中表現了導演對英雄社會的不贊同,到了續集,導演的化身已由警務員變為一個漫畫家。導演的職責亦由第一集的希望改變社會(警察),變成為社會製造神話(漫畫家)。

 

漫畫本來便是大眾文化(MASS ART)的象徵。它是社會的神話,亦是一種最浪漫,最脫離現實的文化。導演以一位漫畫家作為自己的化身,無不表現出他的自嘲和無奈:有警務人員不能做,只能做個製造神話的人。其實既然《英》片那份反浪漫英雄主義的思想不能再在續集中延續,導演大可索性將續集變為一套純漫畫式的浪漫電影。但吳宇森又不甘心,於是便安排一個漫畫家在片中出現,一方面提醒觀眾此片只是一個神話,而另一方面又強調導演是非常自覺到他是在拍一個漫畫故事的。  

 

當然,做漫畫家亦有好處,他不須處處顧及故事是否合情理(續集的故事其實全部都盡不通的)。此間KEN這個神仙的出現便安排由漫畫家來介紹。既然這套電影只不過是和漫畫一樣,只是一個社會神話,導演說要安排阿MARK個孖生弟弟叫阿KEN,觀眾也要相信。 

 

當漫畫家的無奈,在準備最後一場廝殺之前插入的那一個漫畫房的INSERT中可見一斑。在那INSERT中,良嗚沮喪的坐在小椅上,一陣陰風吹來,吹起地上的一些畫紙:這套片又要和其他英雄片一樣,以一場大廝殺作煞科戲了,而身為導演/漫畫家的吳宇森,竟無法阻止這場戲的發生,這實在是當導演/漫畫家最大的無奈。(全片中除了兩場與阿KEN有關的主戲外,這個INSERT便是漫畫房唯一一次再出現的時候,因此實在不應看輕它)。  

 

當然這INSERT除了表現了導演的無奈外,亦是在輕輕提醒觀眾《英雄本色》那種否定英雄行為的基調。  

 

其實這基調與監製徐克過往的電影一脈相承。(例如在《刀馬旦》中,經過連場漫畫式的打鬥後,片末字幕打出來的字,卻又一把將片中各英雄努力掃清,否定了他們的成功,因為「他們又要由頭再打過了。」)徐克的電影由《蝶變》至《刀馬旦》的趨向是越來越漫畫化,而所想表現的意旨則越來越含蓄(《刀馬旦》究竟要說甚麼,實在是要等到片末打了那幾行字幕出來才知道的)。看來《英雄本色》由第一到第二集的改變亦是與徐克作品的改變一樣。

 

1987-12-00


電影雙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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