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由影片《紅色戀人》公映引起的爭議 看大陸電影的生存環境


 

 

文:李以莊(廣州)

 

影片《紅色戀人》及張國榮所飾共產黨人形象觸發之爭議,暴露出大陸當前批評及創作觀念的問題,其意義已超越對影片本身的評論,甚至有人想把反對的呼聲弄大,令有關部門禁映此片,幸而今日之中國已非昔日,儘管說 “NO” 的人不少,但影片照放,不同意見亦可發表,不過據說票房不如理想,不知同爭議有無關係?但這場爭議實在反映了大陸電影的生存環境。值得關心大陸電影市場的朋友關注。

 

首先,我們只應根據實際作品作評論。可是我們的觀衆甚至影評人,由於長期受某種革命模式影片的訓練與熏陶,已形成一種思維定勢,說反映共產黨人的革命生涯,定要如過去同類影片那樣正面表現革命鬥爭,否則便斥之為「不真實」。

 

 

批評一:未能正面敍述革命鬥爭

 

《紅》片故事是:由美國醫生佩恩回憶他年輕時鍾情的中國女孩和她那假扮「丈夫」的革命者,一段驚心動魄的歷程,其間內蘊的高尚情操與人格魅力,令他終生難忘。這視點,決定了本片不能正面敍述革命鬥爭,作為局外人,佩恩的回憶只能是他所知的秋及靳的感情生活。這視點不但關乎內容,也決定了表現手段。片中佩恩奔往上海大飯店時,路上和飯店大堂,均空無一人,這是佩恩的主觀鏡頭,且有強烈感情色彩;亦體現了本片的風格:著重於展示人物的內心感情指責影片不表現革命者生活的主要區域戰場,實在對錯焦點,導致批評的錯位和無的放矢,批評者陷入主觀臆斷。這種輿論無助於藝術家展開想像的翅膀,也易於令創作陷入公式化。

 

 

批評二:有人性沒有黨性 

 

試想,中國革命戰爭多少可歌可泣的人物與事迹,但幾十年來,反映戰爭的影片老是那幾個模式:如表現領袖的戰略思想,於是軍事會議、大地圖、行軍、戰鬥場面;還有支援前線的老百姓,且必定有一個代表人民的老大娘,又或表現人民戰爭,便是地雷戰、地道戰......。前蘇聯的衛國戰爭只有幾年,但他們可以有《黑耳朵白比姆》、《這裡黎明靜悄悄......》這樣的影片。荷里活的賣座片《雷霆救兵》,竟表現美軍司令部為安慰一位為戰爭犧牲了三個兒子的母親,派出八個兵去敵後救出她最後一個兒子。因為戰爭是千百萬人參加的,關乎每一個參加者個人的命運、家的命運、國的命運,有衆多視點和題材,而革命題材也可以有多個視點和個人命運的開掘。現在竟有人指責張國榮飾演的共產黨員,只有「人性」,沒有「黨性」。不知道這位先生是否認為共産主義理想同人性是對立的呢?

 

 

批評三:不表現地下黨人的革命活動 

 

又有人指責影片完全不表現靳的革命活動。其實影片也有表現,只不過僅是佩恩所能看見的罷了。靳約見佩恩,希望這位常在報刊寫專欄的外國人能寫點關於長征的消息,以便衝破國民黨封鎖,讓世界知道紅軍近況。靳特地在鋪開地圖的空屋同他秘密見面,並告以紅軍長征到何處,駁斥了說紅軍被消滅的謠言。這是佩恩所能看到的靳的革命活動。片中佩恩獨自在空屋走動的鏡頭,不單表現佩恩對他們神秘生活的追尋,也呈現了靳與秋作為革命者所過飄泊不定、充滿危險的生活。靳作這會面,在白色恐怖的上海,是冒了性命危險的。但他能想到國際輿論,且敢冒此險,表現了他作為職業革命家所特有的政治敏感與膽識。

 

這部影片把表現革命前輩的感情生活作為主要內容,而將革命活動推向後景,為什麼不能允許這種視點的選擇?甚至視為罪莫大焉?!導演是在為影片《紅櫻桃》收集資料時聽到革命前輩講述他們的愛情生活,深受感動而産生創作衝動的。影片亦確實展示了當年共產黨人的精神境界,令今日物質生活相當豐富的當代觀衆,在精神上得到昇華。生活固然多姿多彩,文藝對生活的反映,亦有各種角度。藝術家有權選擇他感受最強烈的視點切入並據此展示生活。我以為藝術家這種權利是神聖的,對自己所反映生活的全情投入乃至迷戀,是藝術作品成功的重要前提。

 

 

批評四:缺乏地下共產黨員的共性 

 

關於共產黨人的形象問題,靳的形象爭議最大,不少人認為靳不具備常見標準型地下共產黨員的共性,甚至說他只是一個「情聖」。這令我想起恩格斯讀了明娜考茨基的小說《舊與新》後對她的批評:在主人公阿爾諾德身上,個性「完全消溶到原則裡去了」。接著,恩格斯說出了他的名言:「每個人是典型,然而同時又是明確的個性,正如黑格爾老人所說的『這一個』。而且應當是這個樣子。」「這一個」既是共性與個性的統一,共性寓於個性而存在。如果只有共性(甚至誤解典型即共性),只能是符號與模式。 

 

鮮明的個性才是人物鮮活的表徵。靳的形象最動人之處在他的人格魅力及他對信仰的執著。在邀請荷里活編劇來合作時,導演曾擔心雙方意識形態方面會有許多差異,但實際上不是這樣。他深有感受地說:「實際是不管你信仰的是什麼主義,不管這個主義的內容是什麼,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變成一種人格的東西,一種個人的東西。追逐理想追逐信仰在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是值得崇尚的。」

 

早期共產黨領袖如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等,都有很高文化素養。導演說,他心裡的共產黨員是「具有深厚修養的人」,「堅定和頑強,是在於他的內涵」;不在外表的五大三粗。靳的形象確是過去作品中所無:出身富裕家庭,充滿浪漫氣質的文學青年,在法國留學時,愛上學音樂的安霞,並因其影響而參加革命。靳正是經由這獨特的歷程,成長為經受了長征考驗的紅軍指揮員,這是他成為「這一個」形象所獨有的。共產黨員首先是活人,人的個性千差萬別。我們的批評不能同希臘神話中那個外號「鐵床匪」的強盜那樣,把任何人放到他的床上,長了要砍短,短了要拉長,直至把人弄死。

 

我接觸過許多革命前輩,經歷、素養、個性極不同,不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餅。且並非「完美無缺」。導演說,很多片子在表現共產黨人時,「就是英雄事事跡」,他卻「要對感情問題進入到個人化的表現」:表現人格的魅力。我以為影片達到了他的追求。展現了那個時代革命者對信仰的執著和置生死於度外的崇高境界。

 

就此而言,影片有突破框框的創新意義。其自我超越勇氣與開拓精神獲肯定。著名演員張瑞芳說:「我是1938年入黨的老黨員,張國榮演的靳我能接受。」曾任《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演地下黨員李俠的孫道臨說:「張國榮演的靳與我演的不一樣,但同樣是地下黨人的形象。」評得中肯!有人說,靳只是一個學生領袖型人物,說這種人是上不去的。但歷史事實是:早期共產黨的領袖,均是知識份子,有深厚修養。共產黨恰恰是由這樣一批並非因爲家中沒有飯吃才參加革命,相反是因為能夠讀書,甚至留洋,因而有可能接觸和進而深刻認識馬克思主義的知識份子創立的。馬克思主義並不是由工農自發産生的。至於革命者個人命運,是另一範疇的事。

 

 

批評五:自願被捕不符合黨的紀律 

 

關於時代背景問題,靳最受攻擊的行為,是他拿自己生命換取秋秋母子性命,甚至有人把靳「拼命營救戰友」行為,斥為「自願被捕,交換戀人」,「極端自私的個人主義」行徑。又無視影片劇情規定,硬說靳領導著上海地下黨組織,其實影片已交代:靳是到上海治病的,不在上海地下黨戰鬥序列中。特別是他所負戰傷,隨時會暴露他的紅軍身份。按地下工作紀律,他不應也不會同上海地下黨發生橫向組織關係。組織上給他派了能說英語的革命青年秋秋,假扮夫妻陪伴和照顧他,在租界找外國醫院為靳秘密治傷,她很好完成了任務。秋秋崇拜愛慕靳,靳發病時,秋秋為減輕他的痛苦甚麼也願做。但她在事後的留言中,向靳表達了她的愛,說明在他昏迷時發生的事,表白她渴望在他清醒時也能同他廝守。這愛情的產生,乃人之常情。地下環境中,實不乏假夫妻弄假成真的例子。可惜靳讀到此信時,秋秋已被捕,情況非常危急。

 

我們設身處地替靳想一想:他摯愛的妻曾為掩護他,在他眼前跳樓死了。現在,秋秋又因給他買藥被捕。靳無法承受兩位摯愛親人為他犧牲的殘酷打擊。秋當衆奪槍殺了當警察局長的父親,粉碎其破壞革命的陰謀;又在法庭上表現了共產黨員的崇高氣節。她首先是一個革命者。作為她的戰友,靳決不能坐視秋秋被害,於公於私,他都必然要拼全力營救!

 

地下黨組織是單線領導,不能發生橫向聯繫,地下黨員有時要各自為戰。不同於作為執政黨的中共那樣的組織系統及辦事規則,也不應作此誤解,當時,靳能做的便是利用佩恩所享有的外國人特權。由他在租界巡捕房當差的英國朋友克拉克出面,代表租界監獄將靳交換給國民黨監獄,換得秋母子性命。國民黨的目標是靳,因此交換得以實行。對此,導演曾作調查:1936年上海在押政治犯分別押於國民黨監獄及租界監獄。故有此空子可鑽,今天我們在批評靳之前,能否先對史實有一點認知呢?

 

不錯,地下黨員特別是領導幹部,不能自投羅網。但黨的紀律根本是為了保衛黨的利益,黨的利益不是抽象的,包括如秋秋這樣具體黨員的生命安危。試想,靳既不能與上海地下黨聯繫,他發現戰友因照顧自己而被捕時,他應怎樣辦?導演亦曾反問指責靳去營救秋秋的人:「你說他該怎麼辦?」靳重病在身,隨時會死;秋則正年輕,並已證明是好黨員,即使從保全革命力量考慮,也是值得的,何況是—命換二命呢?導演將他就刑與秋秋臨盆的場景及槍聲與啼聲,用平行蒙太奇交叉剪接,寓示革命者生命的延續。有人認為靳被捕,會導致黨組織破壞。且不說靳當時是單兵作戰。回顧中共歷史,雖有過總書記被捕投敵事,卻非所有領導人被捕都必然投敵那樣宿命,被捕不等於必定叛變,錚錚鐵骨者方志敏、瞿秋白即是!靳邁出那一步,是去赴死,不是為了偷生!

 

 

影評人不以影片實際出發,只作人身攻擊 

 

古人對創作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期許,惜因長期思想禁錮,我們的文藝創作卻走不出「定勢」。本片導演力圖創新,有意開拓建國以來很少觸及的領域。在選演員時,他也按自己不同一般的認識去作選擇:他選擇具有知識份子浪漫氣質的張國榮飾共產黨員,而選形象粗獷且演慣英雄的陶澤如飾叛徒,導演說難道叛徒就—定是小白臉麼?當然,觀衆可以不贊成導演的選擇,但也只能從影片的實際出發,指出這種選擇錯在何處,卻不能斥責這選擇本身。如有人斷言選張國榮飾共產黨人,便是想迎合美國人,或是純商業炒作。卻不從影片所呈現的實際去作令人信服的批評。

 

我原先便曾擔心張國榮不能演好這一角色,但影片的實際卻證明張的演出成功,他的氣質符合角色。對導演的創新勇氣我充滿敬意。我特別不能接受一些人甚至對張國榮進行人身攻擊,羅列他過去演過的同性戀者、阿飛等角色,把他們代入為演員本人,再加以挖苦。又有人不作調查,便斷言導演找荷里活的編劇幫忙打磨劇本,是為了取得商業利益,製造「三分鐘一噱頭,五分鐘一高潮」,卻不指出影片中何處有這些毛病。

 

其實導演弄這部影片的劇本已有三年多,請荷里活編劇的原因,是因片中一個主要人物是美國人,請他們幫助按美國人的思想與行為邏輯,把這個人物塑造得可信。我以為這做法是必要的,如今影片中佩恩的形象非常有光彩。監製告訴我,荷里活的編劇除另外對劇本的節奏提了一些意見外,並沒有改變劇本的結構及人物關係。早有人預言,《紅色戀人》既「以全新視角演繹中共地下黨人生活」,定成靶子,必有子彈拜訪。不幸而言中,願創新者能前仆後繼,不斷超越,藝術創作或能爭得一片自由翺翔天空!但能否也將槍口對著那些粗暴批評呢?!

 

 

期望多點理解寬容,為大陸電影創造更寬鬆的生存環境

 

正因創新者處境嚴峻,影片敍說事件時,對背景能交代得更清楚,或可避免不瞭解歷史的年青人産生誤解。但如果觀衆虛懷以待,不存先見,還是可以看懂的。導演聽說一些人有那麼多的誤解時,曾說了一句令我感慨不已的話,他說:「我很同情這些人!」

 

魯迅曾把作者與批評家關係比作廚司和食客。指出:「批評的失了威力,由於「亂」甚而致於「亂」到和事實相反,……」我想若廚司做一碟炒蝦仁,食客可批評他炒得是否滑嫩,卻不應指責這蝦怎麼沒有從事戰鬥所必需的硬殼及硬嘴?甚而斷定這不是蝦?

 

其他藝術可以等待未來人的理解,電影卻必需獲得當代人的喜愛,才能生存下去,因為電影耗資巨大,如果它不能最少收回投入的資金,它便無法存活。在此情況下,作為「上帝」的觀衆的理解與支援,是生死攸關的。魯迅曾說:要有天才,須先有適於天才誕生的泥土。影評人在營造這種土壤方面,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讓我們對中國電影藝術家多一點理解與寬容,為大陸電影的繁榮創造一個寬鬆的生存環境罷!

 

1999-12-00


電影雙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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