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張國榮歇斯底里的一次


 

 1994-10-20

 

他口刁一口煙,他揉熄了煙呼出嬝嬝煙縷,煙縷惆悵萬分,不知朝何方散遺。默默地在寂寂的空氣裹,回憶思緒浸透了每一個角落

 

         

 

 

 

下午四時,整座賓館都處於午睡狀態,懶洋洋的,頗有渡假的感覺。

 

 

 

下午四時,房門打開,門背後是微笑的Leslie,舉手投足間,都是那麼的悠閒,若非今早在現場看見他的努力演出,倒還真以為他正處渡假當中。

 

 

下午四時,窗外透著柔和的日光,室內隔著一張小桌坐著Leslie和我,一支香煙點起了這次的談話。

 

    

  

 

「我跟凱歌合作了兩部戲,我覺得他總喜歡把故事主角由兒時說起,然後自然地develop出一個character,其實戲中的我……Leslie娓娓道出他戲中角色的故事發展及心理轉變,簡要清晰。其實郁忠良是一個悲劇人物,相比之下,《霸王別姬》的程蝶衣一點也不悲,因為蝶衣可以積極地去面對他眼前的一切,譬如舞台上的醉生夢死,譬如他對師兄的感情,都是義無反顧地去做的。郁忠良是更複雜的人物,而且圍繞著他的一切都被玩弄於命運中,他根本沒法選擇怎樣去做,所以他的演法跟蝶衣完全不一樣。」Leslie換了一下坐姿,我開始發覺靜心的聆聽有時候也是最好的發問。

 

 

一闕中國悲歌  

 

前兩天跟凱歌談起,我說作為中國的導演和演員,實在是太悲哀了,大家拼命地說自由,自由,到底自由是甚麼呢?就連拍一部電影出來也要因為一些政治因素而要禁影!  

 

我知道Leslie在說《霸王別姬》,於是接上一句:而且是因為一些過去的政治因素。「而是因為一些過去的因素,然後說不應揭國家的瘡疤云云,在大陸被禁了,那一邊台灣又因為凱歌是大陸的導演,這是一部大陸的片子等等,結果也被禁了。據一般慣例,被禁上映的電影是不能參加當地影展的。最後是香港了,香港是較文明,自由吧,卻又說因為不是香港的導演,因為香港的演員數目少而不可參展,我覺得this is ridiculous,假如要弄成這種地步的話,不如乾脆不做算了吧!」    

 

Leslie指的是辦影展的事,他臉上仍能尋到一股不平之神色。

 


   

「我覺得這是一首悲歌。」辦影展而卻不把電影視為大前提,實有點荒謬吧!我嘗試紆緩Leslie的情緒。

 

「有誰不知張國榮是香港的演員呢?偏偏拒《霸王別姬》打成十大外語片……」談笑中的Leslie,眉宇間顯出一些不屑。

 

「然後是金馬獎,是自由工會的,卻不准許我被提名,我覺得這中間還有其他因素,以《霸王別姬》一部這樣的片子,在康城取了這麼大的一個獎項,要是真的能參展的話,說不準要拿掉大部分獎項……prizes可能太少了。」參展的陰影就如Leslie剛剛從口中噴出的一口煙一樣,凝聚於他面前久久不散。

  

「最令我驚奇的是,當金馬獎完了之後的一個星期,又有一個宣布出來了,說你們在國外拿了任何一個大獎的片子,現在都可在台灣上映了。」無言的笑。

  

「塵埃落定了,《霸》片去年上映了,今年理應可被提名吧,卻又搬出了一套二分一制來說不符合資格……之前是因為大陸片所以被禁了,可甚麼是大陸片呢?實在整個production team都是香港人……」Leslie面前的煙不知何時已散去了,他拿起手上的,又吸了一口。

 

「我覺得這是中國人的悲歌,我覺得電影不應有這麼多restriction,我覺得大家都在妒忌著,防範著一些事情,儘管大家口中都是言論自由,甚麼自由呢?其實一點也不自由。」沉默。  

   

 

有些時候,我自己覺得頗為心淡,尤其現在的香港觀眾,只是愛看一些commercial film,嘻嘻哈哈,熱熱鬧鬧,便賣個滿堂紅,我無意踩任何人,但現在太多導演是太calculative了,這樣拍電影一點也不漂亮。電話響,似乎是遠方長途,Leslie簡略交代了兩句,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也回復了輕鬆的笑容。今次我很look forward《風月》的result,演《霸王別姬》的時候其實我並不太舒服,因為大時代的背景蓋過了一切的人物,當時可以說我只是做到一個image出來,沒有人彈也沒甚麼人讚。但假如今次「衰」了,就是我自己「衰」了。因為裡面的戲都是圍繞著我這個人物去寫的。我抓緊時間轉話題。 

 

 

數風流人物

 

 

「不知不覺間,我也拍了六十多部電影了。」看見我出乎意料的樣子,Leslie淡淡地一笑,他的臉上總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六十多部電影,一個年青的Leslie,總覺有些不可思議。你拍的第一部片是……?

 

   

「《紅樓春上春》。Leslie爽快的答,反而我因這名字而有點別扭。談談香港的導演好嗎?Leslie一副隨便的樣子。從近談起吧,暑假的《金枝玉葉》及《錦繡前程》都是賣座的片,你怎樣看陳可辛及陳嘉上呢?

 

「雖然《錦繡前程》是一部很平的電影,大概是因為那時間Gordon正在掛念著他未出生的兒子吧,籌備時間也比較傖促,但我仍要多謝他沒有刻意去拍一些不好看的部分。」《錦》片確是近年陳嘉上比較強差人意之作,幸而票房仍相當不錯。

 

「我覺得Gordon是一個很talented的導演。Peter(陳可辛)這部片好一點,因為沒鑽牛角尖,亦可能今次急著上映的關係,push他不能想太多,反而更好。」Leslie再點了一支煙,這時才發覺,我們中間少了兩杯咖啡。

 

「其實《金枝玉葉》ending我不太認同,而且somehow,我覺得香港人對gay的處理太過喜劇化,太過醜化,我覺得並不需要如此。」我想在香港要說gay這一題目而又想令大眾去聽的話,輕鬆和搞笑的手法大概比較容易令人接受吧!

 

「這也是……其實志偉在戲中演得很好,但其實最適合演的不是他。最好是由我一人分演兩角,identical twin,兩個人各走極端,一個人是另一個的shadow。」Leslie在笑,連自信一起笑出來。

 

「但我仍喜歡Gordon多一點,當然Peter在新一代的導演中,我覺得已是很好的一個。」

 

 

 「王晶與我一碰面便都不言而喻地同時在笑,他知道我不會拍他的戲,我亦知道他不會找我拍戲。」

 

 

王家衛又如何呢?

 

「高佬是一個很難應付的導演,其實我覺得他很talented,但是他的planning可以說是全港最差的一個。不知是否他太藝術家脾氣或是甚麼的,他的東西都藏在自己裡面。」Leslie指著自己的頭在無奈的笑。

 

「每次約我拍片,跟我說甚麼故事也好,end up總不是那麼一回事的,這對一個演員來說非常困難,而且很多時候要在現場化粧時才接到他的一張紙,說今天便是拍這些了。先前一場戲是甚麼?接下來發生甚麼事?一概不知!根本令人不懂得如何承前接後,這其實很依靠一個consistency,即做演員的要維持自己的tone。譬如《東邪西毒》,我從東邪變為西毒,this is ridiculous,其實以演員來說我是絕對可以拒絕的,但可能高佬一直以來給人的感覺是很brother的,很friendly的,很多他的不好之處便會給他一些不必要的解釋,這其實是不成立的。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與高佬合作拍戲,太累了,加上時間也實在拖得太長了。」不知何時,Leslie手上的煙已沒有了。

 

「當然,如果你問高佬是否有料,他肯定有,要知道多料是可以從時間浸出來的,假如別的導演有同樣的時間去冷靜思考,再加上一定資金的支持,說不定也可以做出接近的事情。」有人說王家衛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績,全賴身邊數人的幫助,即張叔平、杜可風及譚家明等,你又怎看呢?

 

「我覺得這說法太不公平,因為作為一個導演,final execution始終在於自己。再說,我亦親眼在現場目睹高佬overrule William的一些art direction。亦有在杜可風(Chris)擺放機位後,覺得framing不好,而要更改的例子,並非William他們想做甚麼,高佬便照辦的,我想這點我可多多少少為他平反一下。」Leslie彷彿認真地組織自己剛才的說法。

 

「我覺得這是chemistry,當然能line up到一班top rank的人幫忙一定事半功倍,可問題在於你能否有能力line up到一班這樣的人,對嗎?」完全同意!

 

陳凱歌怎樣?他這兩天給我的印象,頗有一個獨裁將領的風範。

 

「凱歌確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導演,現時我somehow覺得我是他唯一肯接受意見的人。他是一個非常鎮得住現場的導演,特別是拍大場面的時候,這可能跟他高大的身形有點關係吧!很多人都怕他的,但假如你在大陸當導演不能做到這一點,你的導演生涯便會終結。不知是否中國人慣於被人鎮壓。」大家都不期然笑出來。

 

 

橫眉冷對淡看人生

 

 

有任何特別想演的角色?

 

「沒有!我現在是來到了,喜歡的話便做,我最近太累了,這兩年不斷在拍戲,對外面世界的觸覺越來越弱了,I really need a break,不是三、兩個星期那一種,是三、四個月的時間,我想到外面跑跑,我需要充電。」最近大家都說Leslie要再唱歌了,你知嗎?Leslie有點不屑的笑。

 

「不用理他們的,somehow總有人傳你這樣、那樣,就讓他們說好了,rumour是never ending的,好像阿梅復出的事,我表態了,我跟阿梅說:『你想出來便出來吧,喜歡你的fans一定支持你的,不喜歡你的人,一定喝倒采的。有人要復出,你不喜歡可以不聽,再要說商業一點,請你不要阻礙我在賺自己的錢。我覺得全世界都會有一些好mean的人,我想通了。I don’t give a shit!人哋點睇我,超然地位這回事是要自己up keep的,不能隨波逐流,人們說一些話便改變,你能改變多少?好像當時我在拍《大富之家》,因《東邪西毒》連戲的關係,長著鬍子與長髮,有人說:『Leslie這樣真有型』,有說:『你這鬚真難看,不是嘴巴爛了,長鬍子來遮羞吧!』你根本不用理他們,總是要別人開心之後自己才開心的話,太累了。」一番冷靜的控訴後,Leslie又回復了平淡的笑容。

 

「其實因我自己有好一些promise都keep不到而有點遺憾,譬如做導演跟開coffee shop。」Leslie移動了一下身軀,看來有點疲累了。

 

 

「最近關之琳與Maggie張曼玉邀我合資開coffee shop,我實在太忙,但financially我一定support,希望成功吧!」實質上你有沒有嘗試去當導演?

 

「其實我跟黃百鳴與嘉禾都談過,前者希望我自導自演,這我一定不會,何冠昌並未有一定要求我兼導、演於一身,但我不想太草率去決定這件事,我希望只有一個好的script,再說我覺得現時來說,我在幕前的價值仍是大一點。」大家的腦中都空白了一陣子,好靜!

 

「當演員就是這樣,與外間世界不斷脫節,現在跟從前的普通朋友已不會再走在一起了,生活方式差異太大了,又有些朋友會覺得你是名演員,約會變成有點高攀的感覺,於是疏遠了。」

 

其實這現象也出現在幕後的工作人員身上,更糟糕的是高攀情況有時甚至是反方向地出現。對生活有甚麼態度?

 

「我絕對要無拘無束的生活。」這似乎不切合一個演員的身份。

   

 

「我指的無拘無束是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天地,像家裡面,或一些我感到舒服的地方,我是一個人住的,所以這方面有相當的滿足感。我真的希望可以去很多自己不會到過的地方,我喜歡旅行,記得上次到意大利看見很多漂亮的文化風貌,試想想有些人一輩子就為雕刻一件藝術品而活著。」「就像農民們一輩子耕田而樂在其中一樣。」Leslie帶著倦意點頭,談話個多小時了,他的眼神也正在送我到門外去,我站了起來。Sorry,Leslie最後一個問題,雖然你未必喜歡!Leslie聳一聳雙肩表示無所謂。我想聽到你親口說到底可有打算再唱歌?

 

「不會!」如此決絕的答案,堅定的目光,令從前愛聽他的歌的我不禁心內微微的震動了前行兩步,終忍不住回頭多說一句就是說,起碼暫時不會考慮復出吧!Leslie的回答是一副隨便你愛怎樣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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