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ALL ABOUT《阿飛正傳》


 

1990-12-06

 

文:魏紹恩

 

       

王家衛不喜歡做訪問,除了朋友,即使如此,魏紹恩還只是冷眼旁觀地看他拍戲,也許,這種方法最適當。

 

第一次講到《阿飛正傳》,還是去年的事吧。《旺角卡門》的興奮還沒有完全過去。在娛樂版讀到王家衛將會開拍第二部電影,名字就叫《阿飛正傳》,心裡頭就感到很安慰。也只有這樣的導演才吃的住這樣的名字,大家也不會辜負了對方。那時候,心裡就打量著好歹也要看多一眼。

 

我終究缺乏一分從容。遠遠看到稍微登樣的,都要贊過去,千方百計務必求個水落石出;最後,拍一下手,也就散了。對人、對生活如是;對《阿飛正傳》大概也可做如是觀。

 

《阿飛正傳》的美術指導張叔平是舊相識。王家衛不是。可我們不做與見面時探問對方的工作,那是默契。逞論煞有介事的將頭湊過去,一次在凱悅咖啡座碰見他們二人工作茶聚。我跟友人在一起,還是走過去寒暄數句。沒有Surprise

 

 

Surprise?高興的,不高興的,過後一切都會變成回憶,有,總比空白一片好。

——王家衛

 

之後,我就高高興興名正言順的走去看《阿飛正傳》的拍攝。看極度SOFT SPOKEN 跡近溫婉的王家衛永恆地架著墨鏡駕駛他那一眾「盛及一時」的演員;看笑容滿面但有所要求時可以不留情面的杜可風用攝影機一筆一劃寫成故事;看張叔平撐著眼睛在鏡頭與鏡頭之間檢視演員的眉梢眼角鏡頭內的顏色調度。

 

拍攝場地上的王家衛十分沉默寡言。(project-in-charge陳榮光說:我們有全世界最SHY的導演。)大部分時候,他會帶著耳筒——現場收音,要通過耳筒才可以聽清楚演員的對白——直勾勾坐在MONITOR前面兩尺左右,一手拿著劇本,口中不時喃喃的跟著演員念對白。有什麼事,他會招手將人喚過來,附在耳邊跟人交換意見。一個晚上,站在他三尺以外的人可能沒聽過他一句說話。

   

 

南華會球場的通宵通告。一名男孩子臨時演員坐在階梯上睡著了,我問他,他才讀小學六年級。我問他明天還可以上學嗎,他說行,我問他功課,他說可以了,他帶在身邊經已將功課做妥。

 

   

六十年代做背景是一件吃力的事。他們要一個交通亭,去跟運輸署要尺寸,那兒的人不允讓他們自行量度。只供應大體的數據。張叔平老大不高興:DETAIL呢?亭頂點樣彎?圓邊直徑幾多?無DETAILS我點樣做?

 

 張國榮是風騷的,喜歡摟著人說話,男的女的。前一個晚上他剛看完Janet Jackson,就很活潑的重複著他給陳淑芬的意見。他此前瘦了,很高興大家都有留意到這點。

 

他問我要煙。我笑:唔得,明星都撻我啲煙?他說:魏紹恩,你咁樣對我?

 

 

你咁辛苦,唔好咁樣就我啦!

——郁仔,《阿飛正傳》

 

臨時演員埋位,個人準備就緒,手錶、飾物都檢查過了。開拍前的一刻,助理美指才從一名中年男子胸前口袋裏搜出一包健牌——不屬於1960年的產品。

 

杜可風說普通話,可普通話不是每個人也聽得懂,聽懂了,有時候也有麻煩。

 

拍攝餐枱,他給了一套指示,可後來導演和美指有別的看法,下面的人只是重複:鬼佬話要咁喎!張叔平笑:鬼佬大晒?

 

劉德華的流動電話比誰的都忙。俊美的軍裝警察在干德道倚著大榕樹偶偶細語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名女孩子路過,發現偶像。絮絮的攀談起來,傾心的。若干年後,她們可能仍然記得那一個晚上。

 

下雨了,人工雨一天一地的瀉下來。張曼玉在橋上過,劉德華在橋底簽到。煙燻了一天一地。沿著石牆瀉下來。老榕樹的根目睹過多少次的興盛?多少次離合?生生世世?喜怒哀樂在鏡頭前面給鑄成永恆。

   

  
 

一分鐘到底有幾耐?

以前以為好快

——蘇麗珍

 

常餐的價錢在那時是多少?皇后大飯店的掌櫃老闆說是三元二角。他說是,大家也就沒有異議。他應該知道。

 

       

皇后大飯店開業在即,最近大家都盡可能抽空走一趟,下次在走到那兒,他可能已經消失了。雖然那兒的沙津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好吃,雖然羅宋湯也似乎太多味精。雖然我們可能有一百個雖然……但可能的時候,我們都不介意將身子挨著貼著,將臉孔湊過去,在對那些吃「俄羅斯菜」的日子瞥一眼。

 

 

張學友真是好。「真情流露」這些濫用了的字語,加諸他身上,並不足夠。一段開開的「細個已經鍾意偷野。人地鍾意的,我幫佢偷番嚟;人地唔鍾意的,我幫佢偷走。你鍾意乜?我幫你偷吖?」由他說來,叫人感到背後有盡無限的故事,叫人動容。

 

 

休息的時候潘迪華取笑張學友,說聽聞他在別人的府上一唱唱了五個小時的卡拉OK。劉嘉玲插嘴:乜你都收到風。學友的臉容,另我想起「靦腆」兩個字。

 

過後,只剩張國榮與學友二人仍在閒聊。前者說:「我o依家真係一句歌都無唱,唔恨唱。你好鍾意唱歌?」他答:我好細個已經鍾意唱歌。

 

拍一場潘迪華、張國榮母子爭論的戲。打燈時,她與他對戲,你一言我一語。他很在意她怎麼唸對白,手怎麼放,一一的示範著。他比誰都在意。他經已有了最好的。他所要的,都有了。除了電影圈的光榮。

 

潘迪華是一個可人兒,緊張到不得了,觀賞度極高。別人替她化裝,她是不依的,總有辦法尋到小破綻,得由叔平走上前,這兒那兒的撥一撥描一下,她就滿意。他們就是不懂這個嘛,她用上海話說。

 

看她獨坐一旁唸對白,是很刺激的一回事。她蹙著眉,喃喃的,跟對白博鬥。贏了,就很高興的睜開眼睛走回現實世界;輸了,就飛快的從劇本上搜回那失掉的句子。

   

 

 

我以前唔放你走,因為唔捨得;

而家唔放你走,係唔值得

——Betty《阿飛正傳》

 

       

韓國那邊的片商,手上甚麼宣傳資料也沒有,於是特別飛了一團記者過來:做訪問、攝影。王家衛笑:佢哋唔好誤會,呢齣戲無血漿喎。宣傳還是要做的,王乖乖的拉了一張椅,坐到韓國記者與國語翻譯人中間。

 

一輛六十年代單層公路車,由拖車拉著轟轟轟去到干德道。交通警員眉精眼企,走上前表示這樣做會妨礙交通,接著將摩托車停到馬路的另一面,決意長駐侯教。拍攝工作在一個多小時後交通警員離去再開始。

 

個多小時內個人若無其事的走來走去打發時間。

 

一個晚上,劉嘉玲再出現,既被他人紛紛置評。乜你堂眉今晚都唔林黛?張國榮首先說。係喎,平時尖……。旁人仔細打量後附和:頭髮都好似唔同咗。

 

你做乜將住我?劉坐到一旁,以小鏡檢視自己的眼眉。

 

容易毀損的道具,比如手袋眼鏡之類,到了嘉玲手中,就會「唔知點解咁爛咗」叔平笑:「呢隻女人,第時要做鐡皮手袋俾你用,我有隻好靚玻璃手袋都唔敢帶俾你。」嘉玲也笑:「係吔,靚嘢都唔分俾我用。」

 

 

這部電影是一部我樂意用大量時間心計去製成的電影。

當然我知道有人認為

只有二流作家才去研究VOLUMN

——王家衛

 

王家衛在拍攝場地永恆地白襯衫配布褲。或許他不知道,他其中一件白襯衫腋下附近穿了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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