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世紀末的遺憾


 

 

萬眾期待的《阿飛正傳》,終於在上週六公映了,但甫踏入星期一,票房已跌得不忍卒睹。無論從戲院觀眾的反應,或影片本身的毫不妥協看來,這結果都是無可避免。但如此一部徹頭徹尾的「非娛樂大片」,竟然會排在聖誕假期雙線上映,可見王家衛憑《旺角卡門》給人的信心之大(定排期時影片尚未完成);而他今回完全豁了出去,不肯再走藝術/商業的「鋼線」,執意只拍自己相信的東西,卻使人不禁一方面佩服他的勇氣,另一方面卻替他擔心——不但他的商業「信譽」可能毀於一旦,計劃裡的《阿飛正傳》下集也隨時會胎死腹中。

 

這些應該早在王家衛意料之中。他顯然相信,拍好這部片比其他一切重要——起碼這個目的他是達到了,《阿飛正傳》的藝術品質在今年的港產片中脫穎而出。論創意及形式的離經叛道,更可謂四年前方育平的《美國心》以來所僅見。

 

影片最令一般觀眾無所適從的,相信是它只有人物卻沒有完整的故事或情節。這分明是作廣泛發行的商業電影的大忌,但作為另一類電影的表現形式,卻絕對無可厚非。影片基本上由幾名主角連串的遇合和聚散所組成,依據的是人物性格和感情的邏輯。沒有了傳統戲劇性的情節,影片的結構方法也是另外一種——如通過母題(motifs)的重複、主題的發展、不同敘述者的旁白、色調、光線和氣氛的統一等。

 

例如張國榮(風流浪子)邂逅劉嘉玲(豔舞女郎),用耳環誘她坐其車返家,是在一個雨夜(同一晚她初識張學友);張曼玉(貧家女)忍不住回頭找張國榮,在他樓下遇上劉德華(警察)那晚,也是大雨滂沱;後來她終於放下舊情包袱,與劉凌晨漫步電車軌一幕,卻下著迷朦細雨;最後是張學友代替了張國榮駕車欲送下班的劉嘉玲回家,被她力拒之下摑了她兩記耳光,大雨更是下得淒厲之極。這些都是一段段情緣的開始或終結,通過雨夜的母題連成一體。

 

又如道具的運用,張國榮離港赴菲律賓尋訪生母,把車鑰匙交給好友張學友時說:「我知你一向好鍾意,以後好好地對它!」一語雙關,指汽車亦同時指劉嘉玲。又如劉嘉玲堅不肯脫下,差點引致與張國榮決裂的拖鞋,張曼玉前來取回只是藉口,其實是希望與他覆水重收,則為另一個賦道具和對白以豐富戲劇性的例子。

 

不過最明顯的應是時鐘的母題,由第一場張國榮逗張曼玉說話開始,鐘和時間的意象便頻頻出現。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次:張國榮捉著張曼玉的手,「在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時前做了一分鐘的朋友」,由此展開了他們的戀情;張曼玉在午夜十二時鐘鳴的一刻,決意忘記張國榮;張國榮在菲律賓醉倒街頭被洗劫一空,得劉德華之助,扶返旅館房間後問時間,劉答是(凌晨)三時半——翌夜他便在火車上被人刺殺。(劉嘉玲與張國榮造愛後問時間,張也是答「三點幾」。)

 

無論是下午或凌晨三時,白天或黑夜皆已過了大半,暗喻的正是一種開到荼蘼的感覺。午夜十二時鐘鳴一刻,鐵閘亦隆然關閉——「關門」的意象亦多次出現。與時間母題緊扣的,是時鐘滴答的響聲,在好幾場(如張國榮與劉嘉玲初邂逅便造愛當晚,及他翻閱舊信準備赴菲律賓尋母前夕)簡直響得驚心動魄。

 

事實上,影片充滿了這種緣起緣滅,人生無常的感慨。張曼玉的表姐將要出嫁,她逼得另覓居所;劉德華母親亡故,放棄當差改過海員生涯;張國榮終於拋下養母(潘迪華)前往菲律賓,生母不相認後繼續在異鄉流浪。那種無奈的飄零之感,又與張國榮沉醉的「無腳鳥」傳說血脈相通——那個重複多次出現,鏡頭凌空橫移的菲律賓椰林空鏡,正是這母題視覺上的對應,既有夢幻的懷舊色彩(襯上六十年代流行的主題音樂Always in my Heart),又有飄泊與尋根的雙重喻意。

 

緣份的無常,在片末張國榮死後劉嘉玲才尋至他住過的旅館,及劉德華遠走他鄉後,他當日枯候多時的電話鈴聲才在那電話亭響起,幾個短短的鏡頭,已包含無盡的嘆喟。

 

其實中段劉德華每次經過電話亭,皆停下等候鈴聲的一段獨白,已情深意切得使人動容;他黯然走出鏡外(旁白交代自己當了海員),鏡頭仍牢牢對著電話亭成一空鏡數秒之久。張學友把車賣掉資助他暗戀的劉嘉玲赴菲律賓尋訪心上人,鼓足勇氣冒出一句「找不到他可回來找我」後匆匆離座,人出鏡後鏡頭仍捨不得離開那空掉的座位。同樣風格化的處理,也出現在張國榮的身上——他與潘迪華攤牌後決意天涯尋母,推窗凝望一會然後轉身出鏡那一場。而緊接著那個潘回眸凝視的鏡頭,點出了這個空鏡母題的含意——正如張曼玉之於劉德華,或劉嘉玲之於張學友,張國榮也有他得不到的愛;潘迪華與他那變了質的感情,可能是他一生總是意難平的遺憾。

 

以上種種,配合全片淡藍淡綠、散光水影的攝影調子,不是黑夜便是陰天或室內的場景(劉德華與張曼玉通宵漫步街頭,卻於黎明前分手;張國榮死前最後的獨白道出「天開始亮了」——對日出代表光明與希望的反諷),成功營造出一種惆悵的氛圍——光陰如流水,聚散匆匆,一切即將來到盡頭——也可以說,是一種世紀末的情懷。表面是六十年代的懷舊,實則是九十年代香港的寫照;影片就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為一個即將消逝的時代,譜出了一闕無奈的輓歌。

 

當然影片還有母子情意結等主題,及多重敘述者的結構,篇幅所限只好從略。而所有這些,如果沒有了杜可風的攝影、張叔平的美術、譚家明的剪接、陳明道的音樂,或王家衛自己的對白(多虧有現場收音)、演員及場面調度(數場單鏡直落或狹窄空間的鏡頭運動皆別出心裁)配合無間,成績將大打折扣。

 

我們熱切期待著下集早日出現——不然《阿飛正傳》的準確成績及創作意圖均難以估計(尤其是拖著交代劉嘉玲、張曼玉下落及介紹梁朝偉出場的尾聲)。儘管已有人說《阿飛正傳》是香港的《天堂之門》(因拍了二千三百萬),但災難的形成,決不止導演一人之錯,我們萬不願王家衛成了代罪羔羊,他的才華若因此無法再有發揮機會,將是香港電影文化的一大損失。

 



1990-12-20


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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