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千錘百練大功告成《阿飛正傳》


 

 

文:魏紹恩

 

在銀幕上呈現出來的故事,並不是震撼,而是一陣暖和的敬意。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時卅分,大專會堂。主角們和友人,應邀出席的大小紅星社交常客、有職銜沒有職銜的離島扶輪社社友、擠在大堂外看熱鬧不願意離開的眾生,都到齊了。

 

在很多很多的致詞致送紀念品儀式後,鄧光榮說幾句話:電影現在仍然只有七本菲林到了大專會堂,第八、九本部在沖印中。等下,要是電影中斷了,我恐怕,只得請在場的主角們上來歌舞娛賓。當然,這亦証明了我們這部電影的製作是多麼嚴謹,力求盡善盡美。一片掌聲之中,他退下台。輕鬆的、得體的。你幾乎願意相信,他剛才只是跟觀眾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畢竟,他飽歷江湖。銀幕上出現第一個字幕。開映了。

 

首次在影院內跟整理完畢的《阿飛正傳》見面,那種感覺,就彷似一個人走在路上,轉一個彎,驀地看到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登時呆在這兒,不曉得反應。

 

之前,王家衛找我,讓我替他做一個電影的英文本事。整整一個下午,坐在「影之傑」的辦公室內,他娓娓將故事說一遍。我很難想像再有人可以將故事說得這般溫柔,是溫柔。每一場戲,每一個演員之間的對白,他都牢牢記在心中,以輕和的語調關注地述說出來。以前,我以為只有人將自己的故事說成是他人的故事一般,當下我才明白到,也有人可以將別人的故事變成自己的故事。

 

看著這個故事在銀幕上一格一格的呈現出來,我的感覺不是震撼,震撼太剌激了,而是一陣暖和的敬意,我尊敬他愛護這部電影一如愛護自己的至親,以無盡的愛心關注,將它一點一滴一點一滴的凝聚起來。

 

看著看著,我忽然之間明白到,這部電影的好與壞,實在已經無關痛癢。王家衛說過:有幾comfortable?無嘅,永遠唔會有。一件事做出來,Comfort只能夠sustain到嗰一分鐘為止;過了一分鐘再望番轉頭,都已經覺得唔舒服。問題是,我們不大可能將每一分鐘都用來修改前面一分鐘的決定的吧?到以後再睇番,先知道自己嘅effort原來係咁用咗。

 

Effort,Timing。很多很多時候,我們所作的,跟事情往後的發展,都沒有必然關係。蘇麗珍何嘗不曾下過死力,試圖委曲求存?但她還是沒有得到他。阿拾不是那種敢愛敢恨的人,正因為這樣,他願意讓她走。他愛Mimilulu,但恐怕這種愛是尊重多於愛惜,一種對自身的保護——他力有不逮,他不能撕破臉的跳出來對女子說跟我吧!讓我保護你吧!他卑微的願望只是女子容許他駕了車跟著她,好多看一眼。在百般無奈下,她侮辱了他。在辜負他人的過程中我們得到更好的選擇。而她也不過是一名狠命的淘金女。都豁出去了。她愛他什麼,那並不重要。她要他,咬著牙撕心裂肺的試圖將生命中僅有的抓在手上。是的,她感激那另外一個男子;而對她,那終究不過是「另外一個男子」。而我們的生命中都有過desperate的時刻。而要飛的旭仔,要飛的旭仔得在生命最後的一刻才明白:一生也沒有降落到地上的小鳥,其實什麼地方也沒有到過;它的一生,不過是一個延續了的等待--等待死的一刻。最後的剎那,旭仔明白了,他也該落地了。

 

張國榮是十分的神采飛揚,《阿飛正傳》就彷似為他而拍,好讓他在離開之前留下最光輝的時刻。 Legend,你現在該滿意了吧?

 

梁朝偉實在叫人驚喜。《悲情城市》中見梁,眼前一亮。到《阿飛》,竟又是另一番光景。應該怎麼說好呢?那種Unmistakable的俐落明淨,套句王家衛慣用語:會死。

 

張叔平一度很詫異,嬉皮笑臉的說:人哋剪片做Remix,只會越睇越悶,我哋部戲唔知點解咁畸型,越睇越好睇,越睇越好睇。

 

電影要說的只是一個故事:一個人與人之間感情的故事。我們不一定都會老,但我們都會死,在生與死之問,就由一連串形形式式的感情連結起來,some are more requited than the others,and that’s life’s all about。

 

電影終場後,我碰到王家衛,握手賀他千錘百煉大功告成。我和他笑起來,因為前一個晚上深夜我還坐在Showreel看他度張國榮最後一段獨白。因為我知道他當日下午六時許仍然在翻弄第九本菲林。因為我深信他這樣做,不是為了vanity,只是希望令到電影中的人物更加活一點,更加memorable一點。

 

記憶會自己加分。誠然,以後,我會記得在這樣的晚上我看了這樣的一部電影;電影的好與壞,電影的細節,容或我會忘記了,但我將清楚記得,在這個晚上,我由衷高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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