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春光背後 快樂盡頭


 

文:林奕華

 

(節錄)

 

稱讚《春光乍洩》,開門見山就說:「這齣電影與性別及性傾向無關,它是關於愛情,和人際如何協調。」(為什麼同樣一個預設的保險套,不會附送在《基佬四十》之上?果真因為王家衛對人與人之間的洞悉和處理,遠還超越了“Gay Film”的陳套,以及舒琪(《基佬四十》的導演)?);又,說《愈快樂愈墮落》好,因為「同志電影通常問係唔係就肯定話係」,而關錦鵬的這一齣,則用「我唔理係定唔係」來包容。換言之,(男)同性戀在《春光乍洩》和《愈快樂愈墮落》之被普遍受落,皆因(一)它叫我們不要只往當中認/辨(男)同性戀,因為(二)男主角(們)容或是有男同性戀行為,但,他們的心理角色,仍舊是典型的異性戀者。這,清楚地反映在一個台灣娛樂版記者的問題裡:「為什麼沒有『梁朝偉』?」她的焦慮、不滿,盡情宣洩在一份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名單。事隔數月,柏林影展期間,《春光》另一位男主角見了我,也問:「一份報章分析『梁朝偉』在金馬不獲提名,歸究你在評判席上說過『他不是同性戀者,不可以飾演男同性戀的角色』,當真?」

 

當然不是真的,先別說造句引述的閒話本身已經犯了偏見太著痕跡之弊,再者,誰有資格一口咬定誰是基佬,誰不是基佬了?

 

實際的情況是,《春光》一出,大家都說「梁朝偉演得太棒了!」,張國榮反而無聲無息。其中的「戲份多寡」自然佔上分數,但是,我有理由懷疑,梁朝偉的優勢是來自投桃報李,一半是同情分。

 

電影才開始,先來一場打真軍。雖然性交的位置上,梁朝偉依然是採取主動,即是所謂「男方」,然而,正正在於他仍是大家心目中的「男人」,而要依導演的「擺佈」,進入另一個男人的身體,搏得一眾的心登時軟化:「真不愧為藝術犧牲。」須知道,這場性交並非發生在電影的中、後段。觀眾在沒有任何劇情和角色的引導之下,只是見証了「梁朝偉」如何fuck「張國榮」——另一半叫「劉嘉玲」的梁朝偉,心事重重地,幹著張國榮,一個在演唱會上感謝「唐先生」的男人。  

 

大家都說梁朝偉演得好,潛句子是「不是基佬而把基佬演得這樣好」,潛潛句子,甚至可能是「沒有和基佬上過床而不介意演基佬床上戲,豈有不好?」這種價值觀念,乃將性取向二分法,異性戀屬「正常」,所以「高級」,同性戀「變態」,因此「低等」,目的是強化和悍衛「正常人」們的優越位置,即如一些女演員口中常掛「我也渴望演出妓女和道友」,除了向世界宣告她不是花瓶,其實也在證明,只有(優越的)花瓶,才有權利不做花瓶。  

 

當然,本身是gay,但在銀幕上從未間斷飾演異性戀者的男演員,就不會因為「扮直」而捧獎了,理由簡單不過:「把角色如何演好才計數,閣下的性傾向,豈可當特權使用?」,兼且,「站出來」代表「不受歡迎」的大氣候下,誰要棄暗投明,捨隱取現?

 

就算同性戀者放大膽量,現身說法,效果也不一定比得上一個異性戀男演員——作為一個慾望投射的對象,直人固然鎖定直人,就是孿的男人,大多也是無直佬不歡。《愈快樂愈墮落》裡,就有血淋淋的一幕——曾志偉、柯宇綸把醉酒得不省人事的陳錦鴻送回家,曾得不到單獨接近陳(的肉體)的機會,一人守在房車旁邊,待得柯任務完成,上了車,柯想開腔對曾搭訕一句什麼,只見一直(對陳錦鴻)和顏悅色的胖子忽然變臉:「我對你啲故仔無興趣!」,等同叫對方”Fucking Shut Up!”。

 

這樣的一堆效應,你能說《愈快樂愈墮落》沒有「減低基民的被歧視」嗎?但,換個角度,它對異性戀男子(權)的執著依戀,義無反顧,豈不正是父權神話的另類包裝,甚至,更上層樓?

 

無直佬不足以成事,《春光乍洩》何嘗例外。試想想,梁、張的角色若是倒轉,梁演不羈,張演情深款款,觀眾反應可會如現在的一面倒?是的,那將是另一齣《春光乍洩》,本來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只不過,Typecasting的目的,就是為了事半功倍,慳力省時。假如梁朝偉在片中的行徑gay如一般觀眾心目中的「基」(即是片中的張國榮):扭捏、放蕩、濫交、驕蠻,恐怕大家對「梁」及「基」的接受與認可程度,馬上要大大降級。

 

相反,現在的梁朝偉,不過是「基」(張國榮)的受害人——他等待、照顧、忍讓、忠心,他的一切行為,在大眾熟悉的異性愛模式裡,代表「愛」,所以高尚,值得同情,加上長相的男性化,以及在性愛模式選擇主動,他同時代表了異性愛關係的「丈夫」,如是,張國榮是出牆紅杏,合該自食其果,落得擁抱棉被痛哭收場。

 

張在斗室服刑的時刻,梁朝偉到了大瀑布,他和一切「男人」一樣,擁有自由,mobility,甚至另一個看來百份百「男人」的張震的愛慕。《春光乍洩》告訴我們,就是閣下不得不選擇(男)同性戀,最起碼,閣下應以「正常」的男人為榜樣,例如,梁朝偉。

 

說《春光乍洩》不是「同志電影」,我十分同意,因為它徹頭徹尾的「異性戀意識形態」主導。但是,若說它的主題只是「愛情」,與「性傾向」無關,我一定強烈反對——為什麼王家衛的卡士在千挑萬選之後,還是「恰如其份」地利用一張一梁?

 

我相信沒有任何電影需要負上替任何族群發聲說話的責任,所以,我認為德國導演法斯寶達雖然拍過不少涉及同性戀題材的電影,但是沒有一齣有需要被標籤作「同志電影」。同性戀或男或女,在他的世界裡,從不曾被抽離現實和歷史的時空——它,不是一個subject而是用來反映剖析「問題」的工具。反觀《春光乍洩》,外景遠涉至阿根廷,但,除了增添異國風情的景色和外語,它有那一點讓我們覺得人在異鄉,開出奇花異朵?  

 

反而像一個自說自話要周遊列國的人,但在背囊裡帶住家鄉的糧、家鄉的水,總之不要在別人的地方或吃或喝,理由是:怕他們不乾淨。

 

按:林奕華這篇評論,正好呼應舒琪那篇專訪(這部電影對張國榮是一個剝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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