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攝氏零度．春光再現

聞天祥影評

 《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曾在2000年金馬影展以《布宜諾斯艾利斯．攝氏零度》的名稱放映過，在這麼久之後正式上片，確實令我有點驚訝。這種側記或追記一部電影創作過程的紀錄片，表面上好像在滿足影迷對喜愛的電影「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八卦情結，然而更實際的理由恐怕還是見證了一部作品的完成，竟然充滿了那麼多不確定因素。電影的迷人與駭人，似乎在這類紀錄片裡，得到直擊印證。

由關本良和李業華導演的《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是一部從王家衛《春光乍洩》衍生而出的紀錄片。根據「香港電影節特刊」所寫，話說：有一天，王家衛將一些錄影帶及菲林（即電影底片）交給關本良和李業華，原來是《春光乍洩》的剩餘春光，有張國榮與梁朝偉學探戈的花絮，拍攝之餘大嘆咖啡的趣事，亦有最終用不著的電影片段……。

但《攝氏零度．春光再現》並不是將這些影像重新剪接成為《春光乍洩》製作特輯而已那麼簡單。1998年，《春光乍洩》讓王家衛在坎城影展大出風頭半年後，關、李兩人重訪《春光乍洩》拍製現場，當時負責接待、協調的兩個女孩，帶著攝影機重訪兩年前的舊地春光；加上王家衛、梁朝偉的訪問，以及先前這些資料影片；《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成為一部揉合了現場錄影、電影片段、事後重構的後記。不僅解開了我們對《春光乍洩》的一些疑團，更呈現了電影工作比電影情節還曲折的現實與記憶。

例如：當攝影機拍著片中張國榮負傷前來依靠梁朝偉、重新開始卻又再度逃離的公寓，女孩指著空蕩的牆壁說：「梁朝偉就是在這裡打電話的……這些壁紙都是張叔平找來貼上去……」現實空間毫無神采，但突然插入利用這塊場景所拍攝的電影片段時，明明虛構的情節卻創造出彷彿觸手可及的多情猗狔！驚嘆電影神奇之餘，也發覺「時間」剎時就在剪接台與鏡頭裡展現它的殘酷：曾經發生激烈情慾碰撞的小樓，現在人去樓空、破落空蕩得宛如失去姿色的老婦。

而已貴為坎城影帝的梁朝偉（也是因為王家衛的另一部電影《花樣年華》），在接受訪問時，顯然剛為侯孝賢的《海上花》剃了頭髮，則透露了長久以來亟欲想有一部代表作的演員野心（王家衛、陳英雄、侯孝賢似乎給了他很大的期望），又說王家衛一再滯留阿根廷的決定，讓大家都患了思鄉病，而我懷疑這正是《春光乍洩》最後結局的動力（《春光乍洩》是王家衛作品中「回家」氛圍最強的一部，梁朝偉最後不僅決定回香港，還為張震走了一趟台灣）。事實上，負責接待翻譯的台灣女孩說，隨著這部電影拍完，她也莫名地堅持回到台灣來。

不過，更讓我激動的，還是聽王家衛說、甚至看這部紀錄片「還原」原本電影可能會有的各種發展與結局！

你可以想像梁朝偉原是為了處理父親後事而來到阿根廷的嗎？因為想進一步理解父親的故事而接近父親的愛人，而「她」竟是個男的，這才展開張國榮與梁朝偉的不解之緣。而原訂的結局是張國榮走了，梁朝偉死了，而旁邊還有個一直暗戀梁朝偉的餐館老板娘。但導演不喜歡這個構想的結尾，所以梁朝偉白死了！

後來決定加入張震，一個看起來更年輕的張國榮；以及最後在「決定版」裡完全「消失」的關淑怡。關淑怡和張震、梁朝偉都有對手戲，張震錄了她在車上哼唱的情歌，而關淑怡最後決定到瀑布旁工作，常會抬頭望著瀑布猜想：他（梁朝偉）究竟有沒有再來過？

看了紀錄片裡未被用在《春光乍洩》的片段，我這才發現關淑怡其實演得蠻好的，拉丁悲歌更是唱得令人心悸！想起《墮落天使》最美的就是她重唱鄧麗君「忘記他」的盪氣迴腸、青出於藍。王家衛既然肯定了她摧枯拉朽的歌聲含有豐富的表情，原本《春光乍洩》可以成為她跟王家衛更進一步的合作。奈何最後導演決定重新思考整個故事，關淑怡所有的演出和努力，全都白費。

《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是還關淑怡一個公道？還是證明電影的多種可能性？看了這部紀錄片，想到《花樣年華》，突然茅塞頓開：如果王家衛保留了關淑怡和張震、梁朝偉之間的故事，電影將會更曲折，也許更美、更令人欷噓，但《春
光乍洩》就是另一部《阿飛正傳》或《重慶森林》，講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多角關係，以及「我和你和他最近的時候只有零點零一公分」之類的感性……。但《春光乍洩》最後的「簡化」，則與《花樣年華》的「極簡」，形成作者風格的突
破與連貫，宣告了王家衛的新時期風格的開展。

關淑怡被「犧牲」，實非戰之罪，欷噓的是她卻似乎因此消失藝壇好長一段時間，至今尚未完全復出。想想：當幾乎所有明星都以為王家衛會是改造他們、挖掘其最大潛力的伯樂時，這種結果，情何以堪？人言可畏，連我也偷偷揣度了幾回關淑怡連一場戲都沒被保留的原因。《攝氏零度．春光再現》不辯自明，也在《春光乍洩》與《花樣年華》間，搭起一道橋樑，說明風格的來由，也辯證了演員做為導演場面調度元素下，再精彩也是被動的事實。

《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最後，飛回台灣的女孩說她在台北的戲院看了《春光乍洩》，決定再飛回阿根廷。很奇妙是不是？一部電影的拍攝與結束，讓女孩也跟著想起遠方的家；而一部電影的放映與感受，卻又讓她忍不住回到記憶的所在。

對我而言，《攝氏零度．春光再現》像是帶著觀眾優雅滑出舞步的探戈舞者，在轉身仰頭之際，拋出了各種藝術的可能秘方。我在裡面看到了王家衛最後成就的結果與他選擇的蛛絲馬跡，也看到了電影對所有直接、間接參與的人，不可磨滅的法術。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零度記憶，豈止是王家衛、梁朝偉、關本良、李業華的魂縈舊夢？銀幕下的我們就如那個旁觀的女孩，在超出作者的意料外，因一部電影改變了生命的航道，也說不定。

200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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