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東邪西毒》的局限


 

 

要突破武俠片類型的框框,又要達到動中之靜、古中之今的感覺,可說是百丈高欄;再要套入導演自己慣用的一堆元素,化腐朽為神奇,影片的效果似乎難以服眾。

 

 

有人說,每一篇文章背後都有-個問題,文章為回答提問而寫,問題提得妥適,便是好文章的一半。

 

如果,本文的起點問題便是:「《東邪西毒》可視為《阿飛正傳》」的古裝版嗎?」

 

要談《東邪西毒》很難不將之置於王家衛作品系列之中。王家衛自己說,拍完《東邪西毒》,頓時覺察以前三齣電影(《旺角卡門》、《阿飛正傳》和《重慶森林》)都是為準備《東》片而作。這種口氣有點像當年黑澤明提及《亂》時的說法。無獨有偶,影評人傾向更肯定預備篇《影武者》的成績;《阿飛正傳》如果真的被視為《東邪西毒》的前奏,則「妹仔大過女人婆」的命運似乎也不可避免。

 

先入為主和影壇神話奠基者的因素且撇開不論,《阿飛正傳》如果有勝於《東邪西毒》的地方,也許得歸功於兩片的共同氣氛和基調,原本便是十分現代和靜態的。《阿》片將影片故事的發生時空放在六十年代的香港,正是用表面倒溯(由今而昔),實質前推(由昔而今)的角度展示人物的內心孤島。六十年代與八、九十年代,有疏離而又不至脫離,是甚為聰明和適當的敘事距離。《東邪西毒》囿於武俠片的類型,花費大量鏡頭,經營動感和古樸味,偏偏人物的心境依然是那種將失未失,勾連而又脫軌的懸空狀況,獨白與對白無可避免帶著不能輕易抹去的現代韻味;要做到動中之靜談何容易?古中之今的要求更幾乎全面崩潰,《東邪西毒》要跨越百丈高欄;要做到十全十美,一早注定奢求難望。

 

本文不是去論述《東》片與《阿》片,甚至其他王氏作品有何相同元素。相反,本文早已前設了王家衛四部電影,基本上是同一堆元素衍生出來的創作。孤獨、害怕,自衛、愛、不懂去愛、彼此傷害、感情的窮巷、浮生(鴻生)、死夭、浪蕩、無根、虛無、躁動、不安、不可知、因不可知而來的興奮與迷惘,當然還有那一點點微妙的緣份,時空的錯置,吹一口煙的生存感覺(《重慶森林》也許加點煙霧中的陽光)。這裡恐強調的只是:王家衛的視象風格和與這風格緊密相關的感覺/氣氛,都無法扯離所謂現代感或現代主義文化(認為王家衛電影是後現代藝術的人也不能否認,後現代承襲現代而來,從感覺而言仍可視為現代感性的延伸與變奏),而獨立浮動冒現。儘管拍一套現代感的古裝武俠片已非驚天地,但正也因已有前科,要超越古龍/楚原式和徐克式的同類實踐,王家衛便越發要向高難度挑戰。

 

事實上,王家衛面對類型片,既非如老頑童徐克那樣調笑嬉玩,他甚至顯得有點不為已甚,似乎只抱著「試吓得唔得」的態度,以至《東邪西毒》之中我們找不到編導做出有別於其他武俠類型片作者的關鍵嘗試。用MTV剪接代替傳統硬打及程小東式飛天遁地招式,前已有之;一些人物造型(如林青霞、梁家輝甚至梁朝偉)更有即食翻炒之嫌。情仇愛恨的主線故事,直接說來其實帶點陳套,王氏用非連續的跳接敘事結構,只是賣乖地化腐朽為神奇;最重要還是那種對金庸原著人物遭遇和性格(模糊性格)的顛覆,足以構成整齣電影奇詭風味的基礎。換言之《東邪西毒》的怪雞,不在武俠類型的突破和內容的創新,而在編導在特定類型下擅於騰挪閃身,賣一賣戲法,便變出了形式的新意。

 

是的。《東邪西毒》令人覺得它借古裝武俠外衣去還《阿飛正傳》的魂,並非無因,它一不旨在武俠,二向高欄挑戰,偏偏又不見既服人心,又服人口的圓滿成績。在王氏前作,以《阿飛正傳》最完整(從電影要求而論),人物和敘事的安排也最與《東邪西毒》類似。如果《東邪西毒》的主要敘事人物轉了是東邪,即使不用張國榮扮演這個角色,那更活脫脫是另一部《阿》片了。

 

當我們問:「《東邪西毒》可以被視為《阿飛正傳》的古裝嗎?」我們其實已將《阿飛正傳》置於一個先在之位,強調了《東》片的局限,這種先不只是時序上的先,也是價值上的先,我們沒有問:「《阿》片會是《東》片的時裝版嗎?」我們也無暇深究:《東》片換了敘事角度,是否正好提供一個新角度、新空間(張國榮的西毒是《阿》片所沒有,也不能有的一面),更能深刻地展示男女情愛和生存境況。

 

1994-09-00


電影雙周刊

LeslieCheungCyberworld © 2024 ,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