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旗動、風動、直指人心――《東邪西毒》的荒誕人生


 

 

文:羅維明

 

王家衛雖然是九十年代香港影壇的文化新貴(最多文化人討論),但文化界對他的支持卻並非一面倒:先是《阿飛正傳》,不少老一輩的影評人嫌它思想深度不足及歷史面貌含糊;然後是《重慶森林》,反過來是年輕影評人提出反王家衛神話的呼籲;《東邪西毒》更極端,不但口味兩極分化,連一般新聞報道也冷嘲熱諷(壹周刊涉的威尼斯影展報道)。這種情形在八十年代初期新浪潮湧現之後,實在很難想像。在當時,像王家衛這種嘗試的作品其實並不鮮見(再一次提起黃志強的《打擂台》及方育平的《美國心》),即使給視為失敗作,也不見得會有輿論大舉攻擊,反而還得到不少同情分和支持。王家衛在九十年代直接繼承八十年代的新潮精神,卻得到不同的待遇,只能說世道人心已變,而離經叛道的作品給群起攻擊,反映了社會轉趨定型及平庸化,容不下一些脫軌的嘗試,真是殊堪可歎。但套句《東邪西毒》裡的話:「不是風動,不是旗動,是人心在動」(引自六祖慧能的禪偈),王家衛應該可以釋懷吧。

 

 

超越常規難得-見 

 

《東邪西毒》作為王家衛的第三部作品(《重慶森林》雖然搶先完成推出上映,但創作時間上仍遲於《東邪西毒》之後),緊跟在《阿飛正傳》之後,我們其實不難看出,王家衛推向一個更險峻的境界。在《阿飛正傳》中水影朦朧的藍調影像,在《東邪西毒》變成粗糙的焦黃畫面;而呢喃夢語一般的獨白,更發展成眉批按語般喚起更深的人生感慨;更極端的是,影像動作簡練得像配圖一般,剛好把感覺最深情的一刻傳達出來便夠了。這兩部片放在一起來看,它真的是它的一個hypothesis,又是一個antithesis。更有趣的是,一個是現代,一個是古代,但古往今來,感情事離離落落都不脫那幾個模式,因此更令人感慨。

 

把形式的實驗推到那麼極端的境界,成功不成功已經不再重要,更何況現在怎麼算也不能說失敗,因到了這個境界的作品,己不能用一般的標準去衡量好壞。只知這種超越常規的做法,在今天港產影圈已經難得一見。

 

王家衛在《東邪西毒》中獨自與影像配合的方式不時令我想起高達(Jean-Luc Godard)近十年來的作品風格(魏紹恩又會說,王家衛不喜歡別人拿他跟其他人比)。由《Sauve qui peui(La Vie)》到《算我唔好彩》(Woe is Me)此起彼落的獨白、硬照一般的場面動作,是當今西方電影最別樹一幟的實驗;王家衛在旁白、對白及獨白的經營上沒有高達般花巧,但影像則比高達的感情豐富及浪漫感人。而高達在《Passion》中說的一句話,正好是王家衛幾部作品的寫照:「不要計算鏡頭及漏洞,學林布蘭,着墨於人間感情。」王家衛的電影最成功的還是演員感情的自然流露,以及人生飄忽感情際遇的深刻體會。《阿飛正傳》、《東邪西毒》、《重慶森林》,你都可以看到他的心情練達。王家衛比香港新浪潮諸人成功的地方,是不但形式上實驗性強,更重要的是人物感情的真摯,使他的作品有更深刻的感情魅力去感動人。

 

我看《阿飛正傳》之前,剛在台北看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者重塑歷史面貌的努力使人感動,我看《阿飛》也受著這種情緒影響,希望可以看到六十年代諸般事件;在這方面我自然會失望。但《阿飛正傳》給我另一種感動,卻可以一下子便填補了這份失望:它在演員演技上處理的自然,它在影像上感性及性感的處理(劉嘉玲在張國榮床上的搔首弄姿及張國榮的獨舞都殊為妖媚),都變成了《阿飛正傳》的魅力。影像及音響不再是劇情敘述,還原為一種感覺的捕捉,充分發揮電影的迷人力量,實在是港產片中罕有的成就,因此令人顛倒。魅力,很久沒有在電影中有這樣的感受了。

 

《東邪西毒》在場面上仍然蕩漾著這樣的情緒,而對人生處境的了悟比《阿飛正傳》更深刻。《阿飛》的執迷不悟令人感動,但《東邪西毒》卻拆穿某種執迷的荒誕。片首一句六祖慧能的彈偈首先就點破這個題旨,東邪、西毒以及一般人等提供不同的人生啟示。這一點,比《阿飛正傳》各說各的故事自然來得深刻,而最能點題的,莫如最後一刻才道穿人間離合悲歡,不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劇。這種蒼涼心境,自然比《阿飛正傳》的浪蕩風情更動人。能夠在電影中對人生有這樣成熟的了悟,《東邪西毒》之外,還有甚麼?

 

1994-09-00


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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