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張國榮早期電視劇集的「反面人物」


 

 2009-03-25

 

文:洛楓

 

香港電台電視部製作的《歲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臨歧》之《女人三十三》,以及《屋簷下》系列之《十五十六》和《死結》,是張國榮早期的電視演出,卻不約而同都是扮演為世不容或反抗主流社會意識的角色,當中涉及亂倫、通姦、姊弟戀與第三者等“反面”形態。這些被分派的故事人物,都擁有雜而不純的特性,同被社會道德判定為“偏差”的行為,而當時臉孔仍然稚嫩的張國榮,卻以細膩的感情、敏銳的身體語言節奏,揣摩每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再以自然的意態具體呈現這些角色的言行舉止,尤其是《我家的女人》的演出,更奠立日後《胭脂扣》的人物原型與基調。

 

《臨歧·女人三十三》講的是忘年戀和姊弟戀,飾演年青作曲家毛毛的張國榮,戀上比自己年長的舞蹈家李珍妮(鄭佩佩飾),珍妮被丈夫拋棄,在女人三十的關口上踟躕不知去向,婚姻的失敗導致她對感情不再信任,而面對比自己年紀細小的小弟毛毛,旁人的眼光與非議更令她彷徨退縮,隻有毛毛一人義無反顧地力爭到底,他甚至堅持相信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爭取,自己的生活要為自己而不是別人作決定,而世上也沒有一項規條命定離婚的女人不能再愛,或有年齡差異的人不能走在一起。這些激烈的對白,出自充滿叛逆意味的毛毛身上,不但是對姊弟戀的勇敢宣言,也是對世俗規範的宣戰。張國榮這個角色的演出,雖是屬於非常態的異質人物,卻包含正面肯定的資訊,不似得《屋簷下》的人物形像,變成反面教材的示範。

 

《屋簷下》系列的《十五十六》和《死結》,張國榮擔演的都是問題家庭的青年。前者母親缺席,隻有一個未能身教言教的父親,常常帶著子女一起爭看色情雜志《花花公子》(Playboy)﹔後者父親從未現身,隻有一個不問緣由、過分溺愛及縱容兒子的母親,張國榮的角色就這樣被編劇編訂為反面教材,是用以教導當時時下青年的壞榜樣。例如《十五十六》真正的主角其實是由賈思樂飾演的阿忠,他出身草根階層,家教嚴謹,性情純樸,卻在青春期對男女愛情迷惘的時候,遇上張國榮飾演的富家子阿Joe,阿Joe的頹廢墮落、開放的男女觀念與物質主義,險些「污染」了阿忠的清純,使他走上歧途而不能自拔,最後阿忠的臨崖勒馬,一方面對比阿Joe行為的黑暗面,一方面也為劇集帶來“正確”的道德意識,因為這部由麥繼安編導的單元劇,是由香港電台與社會福利署聯合製作的,基於「教化」的目的,整個劇情都充滿「政治正確」的設定。

 

只是,作為反面教材的阿Joe,由於張國榮跳脫的演出而扭轉了原有設定的局面,變成引人入勝的焦點,那種不良少年的舉止清脆俐落,坐言起行,對比純朴的阿忠溫溫吞吞的含糊態度,對生活和感情沒有主見和摸不清方向,阿Joe的勇往直前,不標舉高蹈姿勢,更能吸引觀眾的視線,相信這是編導和監製始料不及的結果,尤其是劇集的主題資訊是「中學生不應談戀愛」”、「“青年男女應保持純潔的友誼關係」,等等,今日看來,更顯得迂腐和落後,從而益發彰顯了張國榮飾演的「阿Joe」這個反面教材的前衛性。至於《死結》,卻是一部集合情愛、暴力與死亡張力的劇集,片中張國榮飾演的阿Kit橫刀奪愛,破壞了Winnie(陳安瑩飾)與阿聲(嚴秋華飾)的甜美愛情,最後導致阿聲精神失常,暗設殺局,意圖同歸於盡;故事結束的時候,雖然三人及時獲救,卻各自承受未能復元的傷害和懲罰。

 

跟《十五十六》一樣,《死結》也是當時用以教化社會青年的作品,片中三人都不是良好榜樣,他們的故事和下場都是用以警惕人心、移風易俗的﹔另一方面,劇中被愛情背叛的阿聲盡管行為偏激,但出身單親草根家庭的他仍以受害者的姿態出現,相反的,背叛他的女主角,以及介入二人之間的第三者,卻徹頭徹尾擔任了負面角色,尤其是張國榮的阿Kit更絕不討好,那種恃寵生驕、專橫和意氣風發,在在對比受害者的沮喪、失落和挫敗感,成為負面人物最淋漓的表現,但卻又出奇地帶動了整個劇集情節與氣氛的緊湊性,觀眾看著他橫刀奪愛,也同時逐步走入危機四伏的境地中,因此,他盡管應是劇中備受批判的人物,最後卻變成牽引劇情高潮起跌的核心。從這個角度看,便可看出一個演員如何借助個人獨有的特質與技藝,改變觀眾對演出的接收與認受結果。

 

無論是《女人三十三》,還是《十五十六》和《死結》,張國榮被派演的都屬於中產或上層階級的子弟,享受豐盛的物質,喜歡我行我素,卻缺乏完整或溫馨的家庭,尤其是《屋簷下》的系列,扮演的更是危害社會秩序或人際關系的墮落青年,象徵上層西化、頹靡、沉迷聲色的生活形態,反照出七八十年代香港對富裕階層的定型觀念,讚揚從戰後奮發而來的普羅大眾。張國榮「反面角色」身上的「異質化」,在這些光影裡含有折射殖民西化腐敗的氣息,用以對比華人及草根社群純樸的風貌,尤其是《十五十六》中張國榮與賈思樂的家居擺設,前者是豪華虛浮的西式,後者卻是低下層屋蝸居的儉樸,用以互相比對出身不同的人物教養和道德水準的高低。說實話,若從演員的外形來看,中葡混血的賈思樂應該更能象徵殖民西化的痕跡,但這樣的角色卻落在臉部輪廓充滿反叛棱角的張國榮身上,不能不說是一種特意的安排。當然,長得滿有貴家子弟骨格的張國榮不可能演出草根人物,但歸根究柢,還是因為張的異質風格,更能切合和顯現編導心目中對上層西化階級的批判。

 

同樣,以二十年代農村社會作為時代背景的《我家的女人》,張國榮飾演大地主的兒子,也是來自有資產的家世,而這部結構嚴密、故事完整、象徵豐富的劇集,進一步將張國榮的異質形貌推向情欲的層次。故事講述張國榮飾演的景生在省城讀書三年後回鄉祭祖,適逢七十歲的老父再納新妾,新妾名喚美好(陳毓娟飾),隻有十八九歲,比景生年長一歲。由於二人年齡相近,朝夕相處,便漸漸生出情愫,加上美好自嫁入黃家後受盡欺凌、白眼和壓制,景生身上帶有新文化和自由空氣的特質便深深吸引了她,二人的戀情終於爆發私奔的行為,卻不幸失手被擒,美好被麻木凶暴的鄉親處以「浸豬籠」的極刑,香銷玉殞,而景生隻好帶著哀傷離開故鄉。

 

表面看來,這是一個關於有悖倫常的通姦故事,但骨子裡卻是批判封建制度的落後和殘暴,尤其是對自由戀愛的打壓,以及對女性身體與情欲的剝削,更是揭露無遺,原因是原著作者李碧華並沒有像《十五十六》和《死結》那樣站在狹窄的衛道者立場,以傳統的道德思想批判越界的情欲,相反,她的編劇筆觸伸入禁閉的家長制度與男權意識的門檻內,揭示女性的青春生命如何被扼殺葬送。

 

這種以異質人物對抗異化世界的觀照,正好開拓了張國榮作為演出者最大發揮的潛力,他飾演的景生斯文有禮,處處不以自己的地位為尊,對下人、貧民一律以同等的態度對待,他對父親侍妾(名義上也是母親)的戀慕是由憐生愛,由愛生出反叛的決心。景生的存在,不但對比整個村落的勢利、封閉、愚昧與蠻橫,而且處處顯得格格不入,他雖然是原生者,而且是大地主的繼承人,卻恍如外來人,因為他身上負載科學與民主的新教育、新價值,使他異於周遭的環境與人群,包括他家族內部的成員。這樣的人物特色,具有兩層意義:他既是這個落後農村文化的旁觀者,又是通姦事件的當事人(事實上他們二人隻有越禮而無越軌),既旁觀美好青春生命的燃燒與熄滅,也是導致悲劇來源的始作俑者。可是,景生的角色並不完美和完善,甚至帶有不可原宥的弱點,不錯,他代表開放、文明、平等、博愛和自由,但他怯懦、退縮,缺乏行動力和承擔感,甚至可以說他也是悲劇的製造者之一。

 

例如當他和美好因私奔而被逮捕後,被押解祠堂審訊,面對鄉親族長的責難、威嚇和暴烈對待,他隻縮起雙肩跪在一旁低頭乾哭,完全沒有為自己或美好抗辯,到眾人以菜刀和生雞要挾他立誓時,美好不忍他受到牽連和懲罰,毅然一力承擔所有罪責,堅稱景生是無辜的,戀奸情熱完全由她一人挑引起來,至此眾人釋放了景生,卻把美好帶到河邊處決。在這生死存亡之際,景生依舊噤若寒蟬,這種萎靡、怯懦和退縮的表現,使得這個原本代表新價值、新思維的角色一下子崩散下來,退一步淪為封建文化的參與者,而沒有絲毫抗爭的力量和意識。張國榮的演繹,恰如其分地表現了這個角色人物多重矛盾的性格,他的青春與朝氣勃發,為這個死寂的村莊和美好乾枯的生命帶來生機,但他內層的畏懼與意志力的單薄,使他不能貫徹始終,成為隻有理念而無行動、隻有柔情而無力量的負義者,這活脫脫就是十七年後《胭脂扣》十二少的原型,因憐而愛,卻未能因愛而共赴生死!

 

《我家的女人》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精彩小品,李碧華的劇本與張國榮的演出更是天衣無縫的組合,他們共同對異質情欲與異質人物的同情與歸向,使得這部作品在年月的洗禮之中仍帶有超前的意味,尤其是當時隻有二十四歲的張國榮,能不慍不火地掌握一個雙重性格矛盾的人物,表現其處於禁閉環境的無奈與哀傷,糅合了愛和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使觀眾唏噓不已。二十多年以後,張國榮仍心繫景生這個角色,曾不只一次向李碧華和外界透露要重拍《我家的女人》,並由他親自執導,用自己的藝術眼光再現這個為世不容、異於常態的戀愛故事,可惜出師未捷而人已逝去,相信這是編劇和觀眾永遠無法釋懷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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