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並非獨家的紀念


 

 

文:呂書練

 


偶像走了,帶著一些遺憾,留下一個謎團,在那風雨交加的日子,在這瘟疫蔓延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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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匆忙,縱身一躍,仿佛舞台上一個優雅的動作,又似銀幕上一次真情的演出,卻去得瀟灑,而且一去不復返!那是愚人節的傍晚,肺炎疫情正告急,突然傳來這個更不幸的消息,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一連幾個,電話不停;一連幾天,真的不願相信。一代巨星,音容笑貌,舉止言談,歷歷在目,春夏秋冬,陪你倒數,豈知一句我願意,不羈的風卻真的把他吹去了。

 

Depression 抑鬱症,情緒受困,無法自控和承受,選擇了結束生命的路。我們不推祟自殺,更反對放棄生命,但那既然是他的選擇,而且那是極度的無奈,我們即使悲傷,也應尊重。畢竟,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擁有名利的多寡!遺書中說:「一生無做錯事,為何這樣?」那好像是對病魔的控訴,也折射出他忍受煎熬的苦痛。

 

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的化身,張國榮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舞台上那如癡如醉的演出、銀幕上那維妙維肖的形象,重要的,是他在生活中那待人以誠的態度和工作上認真的事業操守。

 

他有大眾偶像般的魅力,卻無大牌明星的架子。兩年前的一天,他接受我創辦並主編的原創時裝雜誌的《WWW》拍創刊號封面,在柴灣工廠區的攝影棚拍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照片,他臉上難掩疲憊的倦容,但時近傍晚,他還是遵咐來到樓下那部房車旁,一時慵懶地躺在車廂,一時悠閒地依偎在車頭前。期間,他走著走著,順手幫我們的時裝編輯拎衣服,一切來得自自然然。

 

記得我在那篇訪問中,這樣寫下了對他的第一印象:「匆匆忙忙地,從港島西邊飛向東邊,以為見到哥哥,豈知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位看來更年輕的小弟弟… 精細的五官並未隨年齡走樣,身材外貌卻依然輕盈俊俏;歲月不曾在他身上留痕,青春似乎對他格外眷顧….」該期「封面故事」以「青春」作為主題。

 

我早已過了追星的年齡,對這位八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歌星雖然欣賞,但了解不多,然而,經過了兩次近距離的接觸、觀察和訪談,我由衷地相信:他為甚麼可以這麼紅?而且又可以紅得這麼久?

 

如果只用「魅力天成」或「麗質天生」來形容,未免對他後天的努力和人格評價有欠公允,歌手在舞台上傳遞的除了動人悅耳的歌聲外,還給歌迷樹立了健康的形象和進取的榜樣,那就是他對演藝事業獻身般的投入和熱愛,以及對演出盡善盡美的追求。

 

而最令我欽佩的,是他是一位遵守諾言的人,雖然訪談的日子是我們在一周前約好的,但他那天患了重感冒,不但面容疲倦,連聲音都沙啞了,但他還是依約前來。對雜誌名稱的改動不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體諒記者的苦衷說:「既然來了,就先談談吧。」我們足足好好地談了兩個鐘頭,他談得盡興,也談得投入。

 

那段時間,他的新歌《左右手》及其唱片《陪您倒數》紅得發紫,而他也正在籌備幾個月後的演唱會,找他做專訪的媒體很多,當中唱片公司高層一直對他接受新刊物的獨家專訪持保留態度。

 

經過來回幾十次的電話和書面交涉,雙方同意讓「哥哥」來做最後決定。而執著的我居然從來沒懷疑過他的誠意。最後,他果真不顧勸諭,同意讓一本新創刊的本土雜誌做了獨家!這顯然跟他一直扶持後輩、支持原創的言論是一致的。

 

事實上,他的號召力果然強勁,創刊號還沒來得及上市,當印著他的封面廣告在地鐵燈箱出現時,他的影迷歌迷就紛紛來電預約,而那些日本影迷更是幾十本地訂購!在公司內部的同事們,無論男女老少,一聽說我們取得張國榮的獨家專訪時,都雀躍萬分,那種興奮,正好印證了這位一代巨星那跨越年齡、性別,乃至時空的迷人風采。

 

他有感而發,談了很多,我感到他的心境已有變化,就像他的歌,已經到了無求的地步,一種雖有原則的堅持,但想得很開的境界,因為不必為了領取多少個獎而忐忑不安,也不用操心唱片的銷量,可以自由自在地選擇劇本,可以創作和演唱自己喜歡的歌,生活上的愜意和事業上的如意,羨煞旁人。

 

當時那首深情慢歌《左右手》連奪樂壇四大頒獎禮金曲獎,他沒上台領獎;但對香港電台頒發的「金針獎」,他上台了,而且唱歌了。為甚麼呢?「哦,那是榮譽大獎。」他答,而且還俏皮地說是「一種挑戰」,因為他要令這個「老人獎」年輕化,要帶出這樣的信息:拿了這個獎以後,在開演唱會、出新唱片或人氣等方面,也一樣是個保證。反映出看似與世無爭的他在潛意識中的好勝心。

 

告別了歌壇的張國榮向我們展示他另一方面的才華:演戲。從《胭脂扣》中的十二少、《阿飛正傳》中的阿飛郁仔到《霸王別姬》中的京劇名伶和《春光乍洩》中的同性戀者何寶榮,以至遺作《異度空間》中的心理醫生… 他對角色的把握和分寸的拿捏都恰到好處,他的銀幕形象跟他的歌聲一樣,總予賞者回味無窮。

 

他曾經透露過一個心願,那就是當導演,他想拍一部藝術電影。可惜,這個心願成為他帶走的遺憾!

 

記得我最初給那篇訪問稿起的題目是《找尋左右對手》,但後來感覺到「找尋」二字比較主動而且有「爭奪」的意味,不太符合他當時的狀態和心境,後來改以較被動的「等待」二字代替:《等待左右對手》,那就像一個無敵者的最高境界,一種來自內心的自信和高貴。畢竟,他不僅僅是位迷倒眾生的偶像派明星,而且是兼具藝術修養的實力派演員和歌手。他在回憶當年退出歌壇的心態時說,在那個他跟譚詠麟爭逐白熱化的年頭,雙方歌迷鬥來鬥去以至大打出手,不但令他感到很累,而且當時一則外國球星被對手球迷捅了一刀的新聞,也令他一度感到唱歌已經不值得,他反問:「」值得嗎?對不對?有的時候人最重要的還是活著。」

 

然而,這位沒有對手而又珍惜生命的一代巨星最終還是沒好好地活著,而敗在自己抑鬱的情緒疾病中,令人欷歔。值和不值?已不在探討中。

 

註:一九九六至九八年香港版《ELLE》總編輯、前香港版《W》雜誌總編輯、由《W》衍生出來的香港雜誌《WWW》總編輯呂書練,追尋張國榮留在她腦海的足跡,在欷歔中悼念一代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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