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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似胭脂染蝶衣——《壹周刊》

 

文:李碧華(潑墨)

 
四月一日,我們從此再也笑不出的愚人節。
四月五日,枉死城中驟添新鬼的清明節。
四月八日,你化作一把火,一撮灰,你真正走了,永不回頭。
希望你釋放心靈,忘卻塵世的煩惱和痛苦,找到自己的快樂。記得喝三杯孟婆茶,重新出發。雖然你的愛人、知己、親朋好友、合作伙伴、為你傾情的fans……甚至是任何一個欷歔的過路人,都捨不得你,但你這樣幹了,我們還有什麼好說?
那一定不是你!
我不信。
 
你一向怕死、畏高、愛美、惜身、還經常做gym、打球、打麻將、旅行、品紅酒、享受人生。不能想像你選擇了從廿四樓縱身往下一躍時,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絕——因為誰都知道後果是支離破碎肝腦塗地血肉飛濺……這天我特別痛恨在文華酒店門外,撞毀的鐵欄下(你的身體竟硬生生把堅牢的金屬拗曲了),一個陌生人,用兇猛的水柱把你遺留的一大灘血,連同灑落的紅花,不消一陣,沖洗淨盡。你隨水而去,轉瞬不見了。我痛恨他這個動作。穿一身好衣服,杏色西裝,染滿鮮血的你,又被一整塊白布包裹,血滲出來,暈淡一如胭脂。為你蒼白虛弱的一息,抹上最後濃妝。後來,你被一個長形的竹籮蓋,由殮房送往殯儀館。後來,你被放進度身訂造無虛位極舒適的名貴棺木中。後來,你在烈火中大去。我見一些網站或文章報導,寫「張國榮(已故)」,括號中兩個筆劃簡單的字,令人黯然。
 
一個人出生、成長、努力、掙扎向上、風靡群眾、名成利就、喜怒哀樂愛恨交纏……經過四十多年的艱苦,亦算漫漫長路。把一切變成「往事」,只用了一星期,甚或一秒。人生風霜雨雪,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白了頭- - 你堅決「不許人間見白頭」,於是以後人人都老了醜了,心中你永遠是個萬人迷,傳奇中只有悽厲媚艷與深情,沒有歲月痕跡。
 
當香港危城飽受非典型肺炎肆虐的折騰,人人戴高密度纖維口罩上街,人人都重視生命,只有你瀟灑作別。一個讀者含淚來電郵,寫:「俊秀多情的十二少走了,你們要好好照顧傷心斷腸的如花啊!請你負責任。別讓我擔心!」梅艷芳說過:「哥哥是我生命中唯一好友。」你不喜歡人叫你Leslie 或張國榮,愛聽人人叫你「哥哥」,因你成長在一個與父母關係疏離的大家庭,渴望愛但被忽視,所以「哥哥」的暱稱令你有「親人的感覺」。對阿梅而言,有更深的意義。
 
我打電話給她時,她已在發狂號哭悲痛欲絕中稍為平復,正為你誦經超渡。她身邊姊姊和好友一個一個走了,現在唯一知己也撒手離去,胭脂扣鬆脫煙消,現實中角色對換,你知道自己多殘忍嗎?我對阿梅說:「你要堅強,不要多想,因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她聲音虛空、哽咽:「我想不通,我接受不到。我們那麼錫他,但他不回應,打電話又找不到,連號碼也改了。有時一班人吃飯,他突然站起來走掉。那段日子,他像另外一個人……」你常常自問:「我一生沒做過壞事,為何會這樣?」這句話,我和阿梅也聽過多次。你身邊很多人自恨「做得不夠」。
但連阿梅也聯絡不上,誰能找到躲起來的你?
 
之前,你有當導演的心願,曾因劇本不夠商業化找不到投資者。及後有一大陸的富商答應支持你開拍,你很亢奮,興致勃勃,誰知他惹上官非被關押。一時間你的情緒跌至谷底。還有在泰國撞邪中降頭的說法(應該與什麼拍鬼片「不能抽離角色」關係不大。你是專業演員,而且戲早已拍完)。
 
因為你跟小思(盧瑋鑾教授)和仙姐(白雪仙)提過,你很喜歡廿年前在港台演過一個電視劇《我家的女人》,想重拍。那是識於微時的我們第一次合作,還奪國際獎。所以去年五月一日我千方百計把你約到徐楓家開會,她樂意支持。我建議把劇本重寫,情慾去盡些。你想用張柏芝,喜歡她的外形和演技,還很貼合劇中「十清一濁」的命格。但那個晚上,你眼神驚恐,有氣無力,緊張不安。而且踡縮在沙發,像個虛淡的影子。徐楓是「抑鬱症」的祖宗,她知道你很不對勁,囑你一定要看醫生服藥,而不是集中力氣去驅邪。我安慰你:「若你沒害過人,沒做過壞事,那害你的人要付出代價,雙倍報應在自己身上的,邪不能勝正。」
 
我特定五一,因是「勞動節」。還開玩笑:「一個人站起來必須靠自己,做導演要勞動,要一起度劇本,我們只是在背後撐你。喂,你的康復期不必一年吧?到明年五一勞動節也等你!」但你一直沮喪、憂鬱,還有胃酸倒流的病折磨,對什麼都提不起勁,而且不願見人。等不到五一,四一你便走了。
 
陳凱歌導演聽到你自殺身亡的第一反應是驚嘆:「太震驚,太難過了!這不是另一個程蝶衣嗎?」
就此別過了。
 
暮春,香港反常地愁雲慘霧,連天陰雨,氣溫下降,有點寒意。
 
我們的良師益友小思,告訴我你有一包遺物在她處。是一些珍貴的照片(包括你的反串戲裝照,虞姬之外還有其他未曝光的),和一封信。
 
一封信?
 
由「教育署」課程發展處發出的表揚信。
 
追溯,二00二年二月廿二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合辦了「文學與影像比讀」講座。中文系有這個課程。由於小思要退休了,你答應她講「如何演繹李碧華小說中的人物」(我很謝謝你!)。新亞人文館沸沸騰騰,座無虛席,各系的教授講師也來了,站滿了人。
 
你尊重高等學府,所以不准拍攝、錄音、宣傳。那天你在訪問中談到程蝶衣的死,有三個原因:「一、虞姬個性執,要死在霸王面前。二、蝶衣想以自殺來完成原著故事的情節。三、顛倒眾生的偶像年華老去,不能接受。」—— 一看,怵然一驚。
 
那天是你三月底病發前非常燦爛、迷人的日子。藝人在大學演講不是沒有過,但你揮灑自如和談笑風生,學生難以忘懷,悄悄筆記下來。
 
崇拜你的,除了共同成長的三四十歲英年還有不少年輕人。我希望他們愛歌藝、演技、樣貌外,還學習你的優點:——工作態度認真、準時、尊敬長輩、聰明感性、大膽創新、親和有禮、對情史和性取向的坦率、一切追求完美。
 
常把歡樂帶給別人,把哀傷留給自己——所以我知你寂寞。
 
你喜歡看書。一回在仙姐家,小思提到白先勇一篇悼文《樹猶如此》很感人,你馬上在角落靜靜看完。你的語文能力很好,那些吹捧炒作出來的所謂人氣偶像難望背項。
 
你真的會是個優秀的導演,從《芳華絕代》MV 便知。可惜……
 
這篇稿,是我惆悵地送亡友最後一份禮物。
 
——但你仍欠我一部電影,我仍欠你一個劇本。
 
什麼時候還?
 
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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