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的本色——概談拍戲經驗及態度

 

吳宇森說話起來不間斷,愛隨他的感覺、感觸來發揮。對過去很多事,他都沒有忘記。而且現在重看起來,他當時的想法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英雄本色》作正場公映的前一天,我們在【電影工作室】跟他作了這次訪問。是從他的「工作歷史」開始。

 

嘉禾時期 

 

拍《鐵漢柔情》時是廿六歲,可算是香港第一個年青導演。因為那時候還是老一輩導演的天下。未過四十歲當導演,旁邊的人就看不慣了。不過,片子拍出來,嘉禾很喜歡,還跟我簽了三年合約。自己其實很興奮的。

 

「之後就到南韓拍了兩部低成本的「潮流戲」,就是《女子跆拳群英會》及《少林門》。拍出來,我覺得戲在寫情方面較動作方面好。後來,幫手策劃許冠文的《鬼馬雙星》及《半斤八兩》,而自己就導演了《帝女花》。」  

 

「當時已有野心拍《英雄本色》一類的電影。我想拍一部「有性格」的戲。但公司不接受這種正統題材戲,不批准,而要我拍喜劇。其實,我本身並沒有太大幽默感,但我幫過許冠文,還有加上我自己喜歡看卡通、漫畫,結果我嘗試用極度誇張及卡通化的手法拍《發錢寒》。公司沒有信心,但觀眾卻很受落。可能是有份新鮮感。」

 

「公司見一部賺錢,又叫我繼續拍《大煞星與小妹頭》就更為卡通化,劇情又不問情由,我覺得拍得很瀟洒。瀟洒在於我放棄採用完整劇本的方法,而讓自己到了現場後愛怎樣拍就怎樣拍,戲很多地方是「玩」的,有部份都拍得不錯。但其中把卡通暴力化的做法,觀眾就不大接受了。」

 

「大多數人都不喜歡《豪俠》。那部片中我嘗試把古裝片舞台化,用上現代人的對白方式,寫出自己對情、理、義的感覺。其實,我最嚮往的人物,是古時的荊柯、聶政等。他們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佩服他們的地方,不是他們的刺殺事跡,而是他們對自己的信仰是肯付出生命去堅持的,就是那種「有義氣」的表現。」

 

「接著拍的《錢作怪》,是我最喜歡的戲。原因是我拍攝的時候,完全不守成規,只用自己的情緒、感覺去拍。不理會什麼鏡頭章法,但以合乎自己對戲的感覺為準。這跟普通電影不同,自己好像創了一些東西,譬如影片裡全部放棄遠鏡,只用近鏡。而這部戲在瘋狂喜劇裡算是完整的了。我自己比較擅長拍小人物,戲裡面我諷刺了十種人,也算寫得好,把那些人諷剌得很「盡」。

 

在嘉禾期間所拍多部電影中,吳宇森都嘗試為舊片種加上新手法。他是有意創出一些新電影語言還是鬧情緒呢?

 

「都不是。我覺得我並非要拍一些我不願意拍的片,那些片中都可以包含了自己的一套想法。但我也不是故意去創什麼新語言的。」

 

「《摩登天師》特技效果成功,但戲就不成功。那時候我已想離開嘉禾,覺得自己始終拍不到想拍的戲種,老闆只認為我可以拍喜劇。」

 

「八零年代新藝城拍了它們第一部作品《滑稽時代》,戲的製作費很便宜,賣座卻又很好,使老闆信心大增,決定大搞新藝城。而我仍然是嘉禾合約導演,所以只能出假名。八三年再為嘉禾拍完《黃昏戰士》。戲有點似《英雄本色》,但公司不喜歡它的悲劇性及太多兄弟手足情。但我不同意修改,這已是最好的了。之後,就正式離開嘉禾。這亦非表示我討厭嘉禾,但我已在那裡留了十年,什麼也做夠。再下去就算在嘉禾成了小皇帝,也只是井底蛙。我覺得我需要轉換環境、需要新刺激,重新得到啟發,看自己可否再發揮多一些?之後我到台灣,為新藝城穩定那邊市場,拍了《笑匠》、《兩隻老虎》(太卡通了,相信不會在港上畫的)。一直到八五年中回港,就開始籌備《英雄本色》。」

 

 

《英雄本色》的情義 

 

劇本大綱是他與徐克一起構思出來的。他倆的取向就是把-些已拍過無數遍、很傳統的感情關係,用現代手法再拍一次:朋友之間的友情、兄弟之間互相的不了解等。「現在流行拍片要講求節奏快、怕講耶穌。《英》不是走這種流行路線,但我相信它會被受落,因為我們拍得認真。」

 

「我雖然曾拍實驗片,但從不以商業片、藝術片去分。我只分好或壞。而如何界定影片的好壞呢?就是作者的「真」、「誠」程度。藝術是從真出發,但又不可以離開群眾。所以除了質素外,還要留意你所講的,是否大眾想聽的呢?我覺得這一次我拍出了一些古老但永恒的東西。一般年青觀眾都看得很投入,甚至會說:「原來為朋友咁英雄!」。當然,我也有注意加入很多手法,把故事拍得真,也著重包裝及形式,使觀眾更易投入。」

 

影片的暴力成份頗重。這會否是吸引觀眾的地方,而非影片的感情部份?

 

「到目前為止都不是。午夜場觀眾、青少年、甚至女性觀眾都很入戲。他們會覺得動作場面過癮,但同樣會投入那些感情戲。」

 

「對暴力場面的處理,我是故意強調的。我用血、死去達至一個誇張效果,令觀眾驚怕,使他們感到黑社會或無形的極權勢力的恐怖。」

 

吳宇森同意《英》片有張徹的影子嗎?

 

「有部份,特別是那份武俠片的味道。我並非喜歡他的暴力處理手法,但他描寫情、義方面很靚、很瀟洒。中國電影一向的表現就太含蓄了,也太沒風格,對觀眾來說沒重看的價值。中國人要更奔放些,顯出自己的真,再把這些性格放在電影中,就好了。」

 

「我拍的電影並不是為了放進殿堂,但若能藉著影片提醒年青人對「情義」的重視,它就算成功了。當然,我也希望影片賣座,除了自己得益外,也會為其他導演開路,如黃志強、章國明等,使他們也有機會去拍這類電影。」  

 

在這部片中,他跟徐克有著緊密的合作。

 

「基本上影片是我跟他互相刺激而產生的。劇本一起度,戲的定向一起研究。他讓我隨意使用菲林,也不理會現場的拍攝,讓我自己去控制。然後跟我一起看毛片,商量什麼要留或重拍。但當然他也會有干預,這主要是控制預算及支出方面。這點我很同意,因為電影始終也是一門生意。」

 

 

對電影工作的態度

 

「我跟徐克都有意把電影搞成-個受人尊敬的行業。我其實很感嘆電影只被視作消閒品。在外國,電影跟其他藝術、工業或大商業平等看待,大家都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香港電影的地位也應如此。當然要人尊重你,首先你自己要尊重自己。我主張「制度化」,每個崗位有層次,即導演,然後製片、編劇,到副導演、其他工作人員。而每人都要尊重自己的位置。看不起工作、或抱兒戲態度、或自以為是的都不要來工作了。」

 

「《英》片的幕後人員很多都是新人:攝影師、美指、副導演、服裝設計都是。但現在出來的效果都很好。這主要是我先從他們對待電影、工作的態度去衡量。只要他們有敬業精神,他們才會自覺對工作盡責,要求自己,想盡辦法去做。這樣,出來的成績才會好。這部片的製作條件並非大片,只有五百萬。但你絕對可以看到錢花在那裡,而非浪費掉。過往,導演通常是很專制的,完全沒有商量餘地。但我決不是這類導演,我甚至把自己看成一個引導工具,使整體工作人員按同一個意思去做。我看到《英》的幕後人員都被引發而去作嘗試及參與討論。不專制就有這種好處。對很多事的決定,我只作提示,很多時候會讓負責的人員作最後決定。當然,這就會有判斷錯誤的機會。我覺得導演在現場拍攝的時候上應作一個引導者及資料綜合人。剪接的時候,才是真正屬於導演的創作時間。」

 

電影雙周刊第194期